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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王胥吏那句“妖言惑众”就像是一瓢凉水,浇在众人被暖热的心头,那真是“扒开八瓣顶梁骨,一瓢凉水浇下来”,说书人诚不我欺。先前还在地上认真划字的流民们登时僵在原地,几个小的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连呼吸都放轻了。赵老栓手里的树枝“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林澜深吸一口气,虽然早有准备,脸上还是挤出恰到好处的惶恐,连说带比划道:“王老爷何出此言啊?这这这,这妖言惑众罪民是万万不敢!我等流放至此,筑城垦荒,任劳任怨,一片丹心,天日可表!”却看见站在王胥吏身后的苏婉清双手虚空往下压了一压,知道自己的戏有点过,赶紧收束心神,接道:“咱们不过是学着认几个字,数个数,看看天色,免得平日里被人蒙骗,绝无传播邪说之意啊!”

“不敢?”王胥吏冷笑,枯瘦的手指指向黑板上的计数符号,“私设讲坛,聚众传习,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

他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过。几个妇人开始发抖,连赵老栓都后退了半步。

就在这时,陈莽往前踏了一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腰间那把磨得锃亮的腰刀往前提了提,刀鞘与腰带扣环相碰,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王老爷误会了。”林澜顺势接过话头,语气更加谦卑,“这些都是为了更好地服劳役。学会计数,修墙时不会算错用料;认得几个字,能看懂官府告示,免得误了时辰。”

苏婉清立即柔声接话:“是啊王老爷,前日若不是林公子教我们认了‘雨’字,看到告示上写着‘明日有雨’,我们提前收了晾晒的柴火,怕是要损失不少。这都是王老爷管理有方……”

王胥吏狠狠瞪了苏婉清一眼,心说你这小娘们儿又需要姓林的来教你认字?阴鸷的目光在三人脸上来回扫视。他明知这些人在耍滑头,但陈莽按在刀柄上的手着实让他忌惮。

“哼!”他最终重重甩袖,“都给老爷我安分点!若再让老爷发现你们聚众……”

“王老爷放心。”林澜立即躬身,“我们这就散了。”

待胥吏的身影消失,赵老栓颤声问:“林、林公子,这识字班……还办吗?”

“办。”回答的是陈莽。老兵的独眼扫过众人,“认几个字,算个数,还能要了命不成?”

但他的话音还没落,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三骑马影出现在土路尽头,为首的是个面容清癯的老者,身着青色直裰,头戴方巾。他端坐马上,目光缓缓扫过聚居点,最后定格在那片带着明显棱堡特征的围墙和瞭望台上。

王胥吏脸色大变,连忙小跑着迎上去:“不知王老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王珂——这位致仕的理学名臣,甚至没有下马。他用马鞭指了指围墙和里面还没来得及完全散去的人群,语气平淡无波:

“此乃流徙苦役之所,何时竟起了楼橹,传起了文墨?”

王胥吏冷汗直流:“回老先生的话,是……是几个不安分的流人私自胡闹……”

“胡闹?”王珂的目光在棱堡的几何轮廓上停留许久,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冷峭的弧度,“这‘胡闹’二字,倒是颇得章法。”

他的目光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在林澜身上。那目光并不凶狠,却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沉重压力,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看穿。

林澜感觉到那目光的注视,背脊不由自主地绷紧。他强迫自己继续手中的活计,没有抬头对视。

王珂没有再多说什么,调转马头,在随从的簇拥下缓缓离去。

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围墙内外依旧是一片死寂。一种更深沉的恐惧,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当晚,林澜站在瞭望台上。夜空澄澈,星斗满天,但他心中却仿佛压着千钧巨石。王珂的出现,意味着他传播的“新学”,已经真正触及了这个时代最核心、最坚固的堡垒。

他低头,看到下方棚屋的缝隙里,透出一点微弱的火光。那是狗娃,正就着一个小小的陶碟里燃烧的油脂,借着那微弱的光亮,偷偷阅读、书写着今天学到的东西。那专注而坚定的侧影,在黑暗中,犹如一颗倔强燃烧的星火。

林澜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握紧了瞭望台粗糙的木栏。

暗流已然汹涌,磐石巍然矗立。

但他知道,自己播下的种子,绝不会因为磐石的沉重而停止生长。

接下来的日子,识字班从明面转入了地下。

林澜在指导修筑工事时,会随手在夯土墙上划下“坚”、“固”二字,讲解其意,然后迅速抹去。“墙要坚固,字如其意,心中有数,手下有准。”

苏婉清在带领妇人们采集肥珠子时,会“顺便”提及这些植物的名称写法,甚至讲解为何肥珠子能去污。“知其然,亦可知其所以然,日后即便没有我,大家也能自己辨识。”

就连陈莽,在操练年轻人时也有了新内容。休息间隙,他用石子在地上摆放出简单的阵型。“这是鸳鸯阵最小的变化,‘小三才阵’。”他不仅讲解阵型,更要求他们记住每个位置的名称为何如此称呼。“光有力气不够,得知其精髓!戚家军当年靠的就是这个‘知’字!”

知识的根须,正以更顽强、更隐蔽的方式蔓延。

狗娃的变化最为显著。这个沉默的孤儿仿佛一夜之间被注入了强大的驱动力。他不仅吸收着林澜刻意传授的知识,更捕捉着每一个信息碎片。

一天傍晚,林澜正在演算加固瞭望台所需的木材尺寸。狗娃悄无声息地凑过来,看得入神。

“先生,”他忽然指着木板上一个代表力臂长度的符号,“如果……如果把支点往这边挪一点,是不是能用更短的木头,抬起更重的东西?”

林澜猛地抬头。这孩子提出的,正是杠杆原理的核心问题!

“你觉得呢?为何会这么想?”

狗娃皱着小脸,努力组织着语言:“我……我看陈爷练拳,手臂伸直了打出去,好像不如收回来一点再打出去有力……”

他将抽象的力学原理与直观的生活观察联系了起来!这种联想能力,让林澜心中震撼。

“你的想法很有趣。我们可以找根木棍试试看……”

这一幕,被抱臂站在棚屋阴影下的陈莽尽收眼底。他那张疤痕交错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但独眼之中,却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

几天后的清晨,陈莽提着一只他捕获的山鸡,扔到林澜棚屋门口。

“给那小子补补脑子。”他的声音依旧粗嘎,“脑袋灵光,是块好料,别饿坏了。”

林澜看着地上的山鸡,又看向陈莽转身离去的背影,心中了然。这位老兵,在用他最直接的方式,表达着认可。

然而,外部的压力与日俱增。

王胥吏的刁难变本加厉。流人们被分派的劳役更重,采集区域划分更为苛刻。更让人不安的是,时常有陌生面孔在聚居点外围逡巡,显然是王珂派来监视的人。

这天,林澜正在指导如何用混合草茎的泥浆涂抹墙体缝隙,一个货郎打扮的人凑过来换取清洁液。在完成交易后,他压低声音说:

“林公子,小心些。王老先生前日在文会上说,流人聚居点里有人‘以奇技淫巧惑众’,‘坏人心术’。听说……很快就会有行动。”

林澜心中一沉。该来的,终究要来。

当晚,他把陈莽和苏婉清叫到一旁,将消息告知。

陈莽的独眼中寒光一闪:“某家倒要看看,他们能有什么‘行动’。”

苏婉清则忧心忡忡:“王老先生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若是他真要对付我们……”

“逃避不是办法。”林澜沉吟道,“我们需要做好准备。”

接下来的日子,围墙内的气氛更加紧张。陈莽加派了瞭望的人手,林澜则开始有意识地整理他的知识体系——哪些可以公开传授,哪些必须深藏,哪些需要用更隐晦的方式表达。

狗娃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紧张。他学习更加刻苦,甚至开始主动帮助林澜整理教学材料。这个曾经沉默寡言的孩子,如今眼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坚毅。

“先生,”一天夜里,他悄悄对林澜说,“我不怕。您教的东西是对的,我看得出来。”

林澜摸摸他的头,心中五味杂陈。在这个孩子身上,他看到了希望,也感受到了沉重的责任。

风暴在一個阴沉的早晨终于来临。

这一次,来的不只是王胥吏。三顶官轿在衙役的簇拥下停在聚居点外,王珂身着正式的儒生服,在两个弟子的陪同下走下轿来。他的脸色比上次更加严肃,手中拄着一根紫檀木拐杖,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

王胥吏跟在后面,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林子珩何在?”王珂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聚居点。

林澜整了整衣衫,从容走出:“罪民在。”

王珂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良久,缓缓开口:

“老夫听闻,你在此地私设讲坛,传授异端邪说,可有此事?”

“回老先生,罪民不敢。”林澜不卑不亢,“不过是教大家认几个字,学些实用的技艺,以便更好地服刑劳作。”

“实用的技艺?”王珂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那你告诉老夫,修筑这等棱堡工事,也是‘实用的技艺’?教授军事阵法,也是‘实用的技艺’?”

他手中的拐杖重重顿地:“尔等罪囚,不安心悔过,反而结党营私,传授兵家之术,究竟意欲何为?!”

这话一出,全场哗然。就连王胥吏都吓了一跳,他没想到王珂会直接把问题上升到“谋反”的层面。

陈莽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独眼中杀机毕露。

林澜心中警铃大作。他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稍有不慎,不仅前功尽弃,所有人都可能面临灭顶之灾。

他深吸一口气,迎上王珂锐利的目光:

“老先生容禀。修筑工事,是为防野兽侵袭;教授阵法,是为强身健体。若说这是兵家之术,那民间习武之人,岂不都是谋反?”

“巧言令色!”王珂厉声喝道,“那你说说,为何要教人识文断字?难道不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道理?”

这句话,终于暴露了问题的核心。

林澜抬起头,目光清澈:

“老先生,罪民以为,圣人说‘有教无类’,又说‘诲人不倦’。识字明理,方能知荣辱、懂廉耻。让大家明白为何受罚,如何改过,岂不是比浑浑噩噩度日更好?”

“强词夺理!”王珂勃然大怒,“尔等罪囚,也配谈圣人之道?”

就在这时,一个稚嫩而坚定的声音突然响起:

“老先生,识字有什么错?”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狗娃从人群中走出,虽然瘦小,却挺直了腰板。

“我爹娘生前都不识字,被地主用假契骗走了田产,活活气死。我要是早点识字,就能看出契约是假的,我爹娘就不会……”

孩子的眼中噙满泪水,声音哽咽,却依旧倔强地站在那里。

这一幕,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王珂显然没料到会有一个孩子站出来反驳,一时语塞。

狗娃抹了把眼泪,继续说道:

“林先生教我们识字算数,是让我们活得明白,不再受人欺骗。这有什么不好?圣人不也是教人向善吗?”

孩子的质问,朴素而直接,击穿了所有华丽的辞藻。

王珂的脸色变了又变,他死死盯着狗娃,又看看林澜,最后目光扫过周围那些面带期盼的流民。

良久,他长长叹了口气。

“罢了……”他的声音突然显得苍老了许多,“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在弟子惊讶的目光中,他转身走向官轿,背影竟有些佝偻。

王胥吏目瞪口呆,想要说什么,却被王珂一个眼神制止。

官轿远去,留下满场寂静。

狗娃还站在原地,小小的身子微微发抖。苏婉清上前将他搂在怀里,轻声安慰。

陈莽走到林澜身边,低声道:“这关算是过了。但往后的路,恐怕更难走。”

林澜望着王珂离去的方向,心中并无喜悦。

他知道,这场较量远未结束。今日的暂时退让,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王珂代表的,是一整个时代的思维方式,是一座难以撼动的大山。

但至少,今天,一个孩子用最朴素的道理,在那座大山上凿开了一道裂缝。

他走到狗娃面前,蹲下身,郑重地说:

“你今天很勇敢。”

狗娃抬起头,泪眼中重新绽放出光芒:“先生,我会继续学的。我要学很多很多知识,让所有人都不能再随便欺负人!”

林澜看着他坚定的眼神,仿佛看到了黑暗中燃烧的火种。

这火种虽小,却足以照亮前路。

夜幕降临,聚居点重归平静。但在那堵简陋的围墙内,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改变。知识的种子已经在最贫瘠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再大的风雨,也无法阻止它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林澜知道,从今往后,每一步都要走得更加小心。但他也明白,有些路,一旦开始,就再没有回头的可能。

暗流依旧汹涌,磐石依然矗立。

但再坚硬的磐石,也挡不住种子生长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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