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易棱堡的雏形,如同一个突兀的几何符号,烙印在流放地杂乱无章的背景之上。尽管按照林澜的说法,这只是“挡臭味、防野狗”的矮墙,但其严谨的线条和那几个初露锋芒的突出角,依然无法完全掩盖其内在的军事逻辑。墙基在陈莽的坚持下挖得极深,夯土也被分层砸得坚实,虽然高度尚未超过一人,却已散发出一种不容侵犯的沉稳气息。
这堵墙的存在,本身就在改变着聚居点微妙的生态。
最直接的变化来自于王老五那伙地痞。他们依旧会在远处逡巡,但眼神中的贪婪和肆无忌惮,已被忌惮和犹疑取代。那道尚未完工的墙,以及时常站在墙边、目光冷冽如刀的陈莽,构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他们或许不明白棱堡的原理,但能本能地感觉到,一旦靠近,可能会付出意想不到的代价。骚扰明显减少了,林澜和苏婉清终于获得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时间,可以更专注于清洁液的生产和工事的完善。
陈莽对林澜的态度,在共同劳作的汗水中,进一步升温。虽然话依旧不多,但他开始主动与林澜商讨工事的细节,甚至会在林澜摆弄那些肥珠子汁液时,沉默地看上一会儿,不再流露出明显的鄙夷。他带来的那几个流人,最初只是为了一口饭吃,但在看到这工事确实能带来安全感后,干活也卖力了许多,偶尔还会带着一丝期待问林澜:“林公子,这墙什么时候能完工?晚上真能睡踏实些?”
希望的种子,哪怕再微小,也能在绝望的土壤中萌芽。
然而,高墙之内短暂的安宁,并不能隔绝外部的风浪。
这天,林澜正在指导如何用混合了草茎的泥浆涂抹墙体缝隙以增强牢固度,那个曾与他打过交道的钱师爷,在一名胥吏的陪同下,再次不期而至。
钱师爷依旧是一身绸衫,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笑容,但眼神却比上次更加锐利。他没有去看那些忙碌的流人,目光直接落在了初具规模的防御工事上,尤其是在那几个突出的棱角处停留了许久,瞳孔微微收缩。
“林公子,真是……别出心裁啊。”钱师爷踱步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院墙垒得,颇有章法,不像是在防狗,倒像是在防些什么别的。”
林澜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躬身行礼:“钱师爷谬赞了。实在是此地蛇鼠虫蚁甚多,不得已想了个笨法子,让师爷见笑了。”
“是吗?”钱师爷轻轻用指尖敲了敲已经硬化的夯土墙,发出沉闷的声响,“这土夯得,可比寻常农户家的院墙结实多了。林公子这‘笨法子’,怕是藏着巧思吧?”
他不再绕圈子,直接切入正题:“徐大人对林公子呈上的‘清洁液’甚是满意,用之盥洗,清爽宜人。大人念你用心,特许你今后可定期前往镇上集市,采买些所需物料,也好将这‘清洁液’做得更精良些。”
这看似是恩典,实则是试探,也是控制。允许他进入集市,意味着更多的资源和信息渠道,但也意味着他彻底暴露在官府的视野之下,一举一动都可能被监视。
林澜立刻做出感激涕零状:“多谢县尊大人恩典!多谢钱师爷提携!罪民定当竭尽全力,制作更多更好的清洁液,孝敬县尊大人!”
钱师爷满意地点点头,话锋却突然一转,状似随意地问道:“听闻……陈莽那个刺头,最近跟你走得颇近?还帮你召集人手,修建这‘院墙’?”
林澜心念电转,知道这才是对方此行的真正目的之一。陈莽这样的退伍老兵,尤其是可能带有戚家军背景的,在任何地方都是需要重点关注的对象。他与自己的合作,必然引起了官府的警惕。
“回师爷的话,”林澜语气坦然,“陈爷是看我们新来,又被地痞骚扰,心生怜悯,才出手相助。修建这院墙,也多是陈爷出的力气,罪民不过是动动嘴皮子。陈爷为人耿直,最重信义,绝非滋事之人。”他既点明了陈莽相助的缘由(地痞骚扰,官府失职),又强调了陈莽的“耿直”和“非滋事”,试图打消对方的疑虑。
钱师爷眯着眼,打量了林澜片刻,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最终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耿直是好事,但也要懂得分寸。在这流放之地,安分守己才是第一要紧的。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多言,带着胥吏转身离去。
看着钱师爷的背影消失,林澜缓缓直起身,眉头微蹙。徐知县和钱师爷,如同两张无形的网,正从不同方向向他收紧。一份是赤裸裸的贪婪和压榨,另一份则是带着审视的利用和警惕。而他与陈莽的接近,无疑加剧了后者的不安。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陈莽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声音低沉。他显然也听到了刚才的对话。
“陈爷,连累你了。”林澜歉然道。
陈莽哼了一声:“某家行事,何须看胥吏眼色?只是你需小心,那钱师爷心思缜密,不比徐天鸿那般直接。他今日点明某家,是在警告你。”
林澜点头:“我明白。”他看向那堵正在成长的墙,语气坚定,“正因如此,我们才更需要这堵墙。至少,能让我们在里面,有一点自己做主的空间。”
工事继续推进。有了前往集市的许可,林澜得以用清洁液换回了一些急需的工具——几把更趁手的铁锹、斧头,甚至还有一些铁钉。工具的改善极大地提升了效率。瞭望台搭起来了,虽然简陋,但站在上面,足以将聚居点大部分区域和外围路径尽收眼底。墙体也逐渐增高,超过了常人的身高,那几个棱角越发清晰。
苏婉清用清洁液换来的麻布,缝制了几面简陋的旗帜,挂在瞭望台和棱角上。风吹旗展,给这片灰暗绝望的土地,意外地带来了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秩序”感。
一天夜里,林澜躺在棚屋内虽然依旧简陋、但终于不再灌风的草铺上,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第一次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属于“家”的庇护感。这安全感如此微弱,却是他用知识和汗水,一点点从这残酷世界里争夺而来的。
他知道,外面的威胁从未消失。徐知县的贪欲,钱师爷的审视,王老五的贼心,乃至整个大明王朝底层那令人窒息的压迫,都如同浓重的夜色,包围着这小小的、亮着微弱灯火的堡垒。
但他不再像刚穿越时那样茫然和绝望。他有了一起筑墙的同伴,也有了一个可以据守的“点”。
这堵墙,隔开的不仅是危险,更是一种态度——一种拒绝被命运彻底吞噬,试图在夹缝中开辟生路的态度。
接下来的路,将是高墙内外的博弈。而他,必须利用好这来之不易的方寸之地,让理性的星火,燃烧得更旺一些。或许,是时候考虑,除了清洁液,他还能“制造”出什么,来增加自己在这盘棋局上的筹码了。比如,更有效的防卫手段,或者……更能打动“盟友”的东西。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角落里那些收集来的、不同种类的矿石和黏土样本。
知识,永远是他最强大的武器。棱堡带来的安全感,如同初春冰雪消融后渗出的第一缕湿意,虽然微弱,却真实地改变着这片土地上人们的精神面貌。围墙之内,人们劳作时腰杆似乎挺直了些许,眼神里麻木的绝望,被一种小心翼翼的希冀所替代。然而,林澜深知,砖石土木构筑的壁垒,终究只能防御有形的刀剑。要想真正在这片土地上扎根,抵御无形的压迫与精神的荒芜,必须播下另一种种子。
简易棱堡带来的安全感,如同初春冰雪消融后渗出的第一缕湿意,虽然微弱,却真实地改变着这片土地上人们的精神面貌。围墙之内,人们劳作时腰杆似乎挺直了些许。然而,林澜深知,砖石土木构筑的壁垒,终究只能防御有形的刀剑。要想真正在这片土地上扎根,必须播下另一种种子。
一个晴朗的午后,在完成了当日的劳役后,林澜将陈莽、苏婉清以及几位一同修筑工事的流人召集到围墙内的空地上。
“我想,在这里开一个识字班。”林澜的声音平静,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
空气凝固了。众人面面相觑,脸上写满错愕。一个名叫赵老栓的中年流人率先开口,他搓着粗糙皲裂的手掌,语气带着惯有的卑微和务实:“林公子,您的好意咱们心领了。我们都知道读书识字的好处,可……可咱们都是戴罪之身,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读书识字有啥用?子子孙孙都是罪囚之后,无人担保,连个童生都不能考啊,唉,翻不了身了!还不如多砍点柴,多捡点粪,听说干的好的还能被派去垦荒,俺家祖祖辈辈可都是种地的……”
他的话代表了绝大多数流民最真实的想法,生存是压倒一切的首要问题,精神需求是遥不可及的奢侈品。他的话道出了大多数流民的心声。在这片绝望之地,精神需求是遥不可及的奢侈。
林澜没有反驳,他走到用木炭涂黑的石板前,用石灰石写下了一个清晰的“10”字。
“这个字,就是我们的‘十’。”他环视众人,“我们数柴火,记工分,10个1堆,是不是清楚很多?不会再被人随口糊弄,少记了数目。”
他又写下“1、2、3……9”,接着画下简易的算盘图案:“学会这些,咱们自己心里有本账,交换东西,计算用料,是不是能少吃点亏?”
他顿了顿,指向天空:“再看这天色。云往东,车马通;云往西,披蓑衣。老农们都懂看云识天气,若是我们能读懂官府张贴的晴雨告示,是不是能提前知道哪天该收衣,哪天该蓄水?”
他没有引经据典,而是将知识与流放地最直接的生存问题挂钩——计数防骗、看天吃饭、解读告示。他教的不是八股文章,而是实用的数学、基础的气象常识和官府文告的解读,是他称之为“新学”的实用知识。
这时,苏婉清站了出来。她走到林澜身边,面容坚定:“各位叔伯婶娘,林公子说得对。我们身陷此地,前程已断,若连眼前的日子都过得浑浑噩噩,那才是真的没了指望。识字算数,不是为了功名,是为了让我们活得更明白,少吃些亏!”
她的话语带着切肤之痛。从一个合作者,她彻底转变为了林澜理念的捍卫者。
陈莽抱着胳膊,沉默良久。他不懂什么“新学”,但他听懂了两件事——能“防人糊弄”,能“看懂告示”。在军中,识字的兵总比旁人活得更明白。他瓮声开口:“学!多学点没坏处!老子第一个支持!”
有了陈莽和苏婉清的支持,加上林澜描绘的“实用”前景,阻力被打破了。赵老栓等人犹豫着点了点头:“那……就试试?”
识字班就此开始。
林澜的教学方式与众不同。他从“天、地、人、口、手、柴、米、雨、晴”这些字教起。他用石子、木棍做教具,教简单计数。他讲解如何通过云层形状、风向变化预测天气,还将官府常见的告示格式、常用词语拆解开来教导。
过程充满艰辛,许多人手比锄头还笨拙,记住一个字要反复多日。
然而,在这群学生中,一个名叫狗娃的孤儿格外专注。他约莫十来岁,瘦得像豆芽菜,平日沉默寡言。可当林澜教学时,他仿佛变了个人。
当林澜讲解天气谚语时,狗娃能迅速联想到最近几次的天气变化;当学习计数时,他几乎不假思索就能算出结果;当解读告示常用语时,他一次就能记住“严禁”、“晓谕”等词的写法和含义。
他的理解力、记忆力让林澜惊讶。这个孩子像干涸的海绵,疯狂汲取着知识。他不仅学得快,还会在课后用木炭在墙根下偷偷练习。
一天傍晚,林澜发现了狗娃的“秘密练习基地”。墙上满是稚嫩却清晰的文字和算式。林澜蹲下身轻声问:“狗娃,你喜欢学这些吗?”
狗娃吓了一跳,见是林澜,紧张的神情放松下来,用力点头:“喜欢!先生,学了这些,我好像能看懂好多事情了!以前不明白的,现在好像有点懂了!”
他成了“新学”最虔诚的信徒。林澜开始对他单独辅导,教他更深入的知识。狗娃的惊人天赋和如饥似渴的劲头,成了支撑林澜走下去的强心剂。
然而,思想的传播终究会触动敏感的神经。林澜的识字班和那些“实用”的新学内容,还是传到了某些人耳中。
这天,林澜正在讲解如何通过观察蚂蚁搬家预测降雨,王胥吏阴沉着脸闯了进来。他扫过黑板上的文字和图案,冷冷道:
“林子珩!你聚众在此,妖言惑众,究竟意欲何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