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珂的轿影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土路尽头,聚居点内外却陷入了一种比之前更加凝重的死寂。那场突如其来的对峙,像一场没有硝烟的短兵相接,虽然暂时逼退了这位理学名臣,但留下的并非胜利的喜悦,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窒息的压抑。
王胥吏在片刻的愣怔后,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恶狠狠地瞪了林澜一眼,又忌惮地瞟了瞟喜欢把手按在刀柄上的陈莽,什么也没说,带着衙役灰溜溜地走了。但他眼中那抹未散的凶光,提醒着所有人,此事绝不可能就此了结。
围墙内,流民们面面相觑,脸上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更深切的恐惧。狗娃那番稚嫩却掷地有声的质问,虽然暂时镇住了场面,却也彻底将他们推到了风口浪尖。赵老栓等人看着林澜的眼神更加复杂,感激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忧惧。他们知道,从今往后,他们这一小撮人,算是被彻底打上了“异类”的标签。
“都散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陈莽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了,也有大个子顶着。”他所谓的“大个子”,自然是指他自己和林澜。
人群在压抑的气氛中缓缓散去,但脚步沉重,不复往日劳作时那微弱的生气。
林澜走到狗娃身边,苏婉清正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安抚。狗娃的小脸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那是一种混杂着恐惧、兴奋和某种坚定信念的光芒。
“先生,我……我说错话了吗?”狗娃仰起头,小声问道。
“没有。”林澜蹲下身,与他平视,语气无比肯定,“你说得很好,比我们任何一个人说的都好。你说了真话,而真话,有时候拥有最大的力量。”
苏婉清也柔声道:“狗娃,你很勇敢。今天是你保护了大家。”
孩子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随即转化为更强烈的学习渴望:“先生,我以后还能跟您学吗?学更多更多的真道理?”
“能。”林澜郑重承诺,“只要你想学,我就教。”
然而,现实的压迫接踵而至。
当天下午,王胥吏去而复返,这次他带来了正式的公文——一块刻着禁令的木牌,被粗暴地钉在了聚居点的入口处。木牌上措辞严厉,明确禁止流人“私相授受,聚众传习与劳役无关之文字、术数、技艺”,违者将“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与此同时,流人们被分派的劳役陡然加重,要求也变得更加苛刻。原本宽松的采集区域被重新划定,范围缩小了许多,获取肥珠子、榆树皮等原料变得异常困难。王胥吏手下的衙役更是加强了巡视,目光如鹰隼般监视着围墙内的一举一动,特别是林澜、陈莽和狗娃三人。
明面上的知识传播被彻底切断。围墙内再也看不到任何人公开拿着树枝在地上写画,也听不到任何关于计数、文字的讨论。一种无形的寒流,冻结了刚刚萌芽的思想幼苗。
但林澜深知,越是压制,越需要坚持。知识的火种一旦点燃,就绝不能让它熄灭。
教学转入了一种近乎地下的状态,变得更加隐秘和零散。
林澜不再使用石板或任何显眼的教具。他在指导修缮工具时,会用手指蘸水,在工具表面飞快地写下一个相关的字,随即抹去。“‘斧’,劈砍之用,形声字。”声音低得只有近旁的一两人能听见。
苏婉清在分发食物或清洁液时,会利用分配数量的机会,进行极其快速的心算练习。“今日七人,每人三勺,共需二十一勺。”她一边操作,一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念出,让帮忙的狗娃和另外两个机灵些的妇人在心中默算核对。
陈莽则将知识的传授融入了他对几个核心年轻人的体能和格斗训练中。他不再讲解复杂的阵法,而是将人体要害、发力技巧与简单的解剖知识结合起来。“击打此处,为何能致人晕厥?因血脉受阻,清气不上涌至头颅。”他将医学常识与实战应用完美结合,让年轻人在增强自保能力的同时,也潜移默化地接受了最朴素的生理学知识。
狗娃成为了其中最关键的联络员和“助教”。他年纪小,身形灵活,更容易逃过监视者的注意。他像一只敏感的小兽,穿梭在棚户之间,将林澜简化后的知识要点,用只有他们几人能懂的暗号和图形,传递给那些依旧渴望学习的同伴。他会在帮赵老栓修补棚顶时,用草杆在茅草下摆出算式的形状;会在替生病的妇人打水时,悄悄在水桶边沿用指甲划下草药的名称。
然而,高压之下,人心开始浮动。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赵老栓趁着夜色,偷偷摸到林澜的棚屋外,脸上写满了挣扎和愧疚。
“林公子……”他搓着手,声音干涩,“不是俺老赵不知好歹,实在是……家里婆娘吓病了,娃也整天哭……王胥吏放出话来了,说要是再发现谁跟您学那些……那些没用的,就要加重刑罚,发配到更北边的矿场去……那地方,十去九不回啊!”
林澜沉默地看着他。他能理解赵老栓的恐惧,在这片法律与强权就是一切的土地上,个体的反抗力量实在太过渺小。
“老栓叔,我明白。”林澜的声音很平静,“您放心,我不会连累大家。识字班……不会再有了。”
赵老栓如蒙大赦,却又更加羞愧,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深深鞠了一躬,逃也似的消失在黑暗中。
这并非个例。接下来的几天,原本一些暗中坚持学习的人,也开始刻意疏远林澜和陈莽,见面时眼神躲闪,甚至绕道而行。围墙之内,刚刚凝聚起来的一点向心力,在外部强大的压力下,似乎有分崩离析的迹象。
连苏婉清的脸上也难掩忧色:“林公子,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人心要是散了,我们之前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陈莽则一如既往的强硬:“怕什么?大不了一拍两散!某家还就不信,他们真敢把我们都杀了!”
林澜摇了摇头:“硬拼是最坏的选择。王珂要的不是我们的命,而是让我们屈服,让我们只能愚昧地任他们予取予求。而我们要告诉他们,民智已开,不会再随他们愚弄,这是底线。但是,我们还要告诉他们,我们所学的东西,不仅无害,而且对他们‘有用’。”
“有用?”苏婉清不解,“如今这情形,如何证明?”
林澜的目光投向聚居点外围那条浑浊的溪流,以及远处崎岖的山路,一个计划在他心中慢慢成形。
机会出现在一场不期而至的春雨之后。连绵的阴雨导致溪水暴涨,冲垮了聚居点唯一通往较好采集区的一座简易木桥,同时也使得聚居点内地势低洼处积涝成灾,泥泞不堪。王胥吏派人抢修了两天,进展缓慢,流人们的劳作几乎停滞,怨声载道。
林澜知道,时机到了。
他找到陈莽和苏婉清,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第二天,林澜带着狗娃和陈莽,主动找到了正在桥头督工、焦头烂额的王胥吏。
“王老爷,”林澜依旧是那副恭敬的姿态,“罪民见连日大雨,桥基受损严重,若按旧法修复,恐事倍功半,且难以持久。罪民曾从杂书中偶得一加固桥基、引流排涝之法,或可一试,助王爷早日完工,也让大伙儿能尽快恢复劳作,不敢耽误了老爷您的差事。”
王胥吏本就烦躁,闻言将信将疑,斜眼看着林澜:“你有这么好心?要搞什么玄虚?”
林澜高声道:“哎!王老爷!这您可多虑了,罪囚我自打来到您的治下,那可谓是谨言慎行、毕恭毕敬、奉公守法、一心报效、此言不虚,此心不易,天日可表……”
王胥吏头上的青筋随着一个一个词儿有节奏地蹦着。终于在林澜吟唱到“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时候大喝一声:“住口!”
陈莽不自觉地按了下刀柄,这是林澜给他重新制作的刀柄里边是木头,外边绑着牛皮绳,握着很舒服,整把刀的重心也分配均匀,在舞动的时候丝毫没有生涩之感。每当陈老大把手按在刀柄上,就觉得自己谁也不怕。每当陈老大把手按在刀柄上,他就知道,林澜是个好样的,他是个有本事的人,如果要脱离这种猪狗不如的日子,就要全心地协助林澜。不管他要干什么。
王胥吏看了看被冲毁的桥基,又看了看陈莽按在刀柄上的手,犹豫片刻,终究是解决眼前困境更重要,便不耐烦地挥挥手:“要试便试!若是无用,或是借机生事,必定要严加惩处!”
得到默许,林澜立刻行动起来。他没有动用大量人力,而是带着狗娃和陈莽,以及少数几个依旧信得过他们的年轻人,开始了看似简单却暗含工程学原理的作业。
他指挥众人不再试图在原址堆砌石块,而是选择水流相对平缓的上下游位置,打下经过粗略计算的、带有特定角度的分水木桩,以疏导水流,减轻对桥基的直接冲击。对于桥基本身,他采用了交错垒石、填充黏土和草茎混合物的方法,增加其整体性和抗冲刷能力。同时,他还设计了一套简易的杠杆和滑轮组,用于吊装沉重的石料,大大提升了效率。
在整个过程中,林澜刻意让狗娃充当他的“传令兵”。他将每一步的原理,用极其简化的语言告诉狗娃,再由狗娃大声地传达给施工的人。
“林先生说,木桩要斜着打,这样水冲过来力气就散了!”
“石头要咬在一起放,像牙齿一样,才不容易被冲跑!”
“用这个木架子,省力气,大石头也能搬动!”
狗娃清脆的童音在工地上回荡,将那些看似“奇技淫巧”的工程原理,转化为最朴素的、人人都能理解的劳动智慧。
奇迹般地,原本预计需要五六天才能修复的木桥,在林澜的指导下,仅仅用了两天半就稳固地重新架设起来,而且结构看起来比之前更加合理坚固。同时,林澜还用同样的原理,指导几个妇人在聚居点内地势低洼处开挖了几条浅浅的排水沟,很快排除了积水。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劳作恢复了,聚居点内的环境也得到了改善。流民们看着那座更加结实的木桥和不再泥泞的道路,看向林澜等人的目光悄然发生了变化。就连一些原本疏远他们的人,眼神中也多了几分信服和复杂。
王胥吏看着畅通的道路和恢复的劳役,脸色变幻不定。他不得不承认,林澜的法子确实“有用”,解决了他一个大麻烦。但他嘴上依旧强硬:“哼,不过是些取巧的匠人之术,算不得什么!” 然而,他后续的监视似乎略微放松了一些,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样步步紧逼。
当晚,在昏暗的油灯下,苏婉清一边缝补着衣物,一边对林澜感叹:“今日之后,想必会有更多人明白,你教的并非无用之物。”
林澜却并无喜色,他擦拭着手中一块用于计算的木筹,低声道:“这只是一个开始。王珂要的是绝对的服从和思想的统一,我们证明的‘有用’,恰恰触动了他最敏感的神经。他绝不会就此罢休。”
果然,几天后,从镇上传来消息。王珂在得知聚居点修桥排水一事后,并未赞扬,反而在与其弟子的谈话中,忧心忡忡地提及:“匠人之术,虽有小利,然恐使人舍本逐末,溺于机心,失却淳朴本性,动摇国本啊!”
“机心”二字,如同一把无形的枷锁,再次重重压下。
林澜站在瞭望台上,望着远处沉沉的暮色。他知道,第一次实质性的交锋,他们凭借实用的技术勉强站稳了脚跟。但王珂那番话表明,真正的较量,在于争夺人心的向背,在于定义何为“本”,何为“末”。
浊浪已然拍岸,虽未倾覆舟楫,却已湿透衣襟。接下来的风浪,只会更加猛烈。他必须让知识的根基扎得更深,不仅要“有用”,更要让人心服口服。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但他已无路可退。围墙之内,那点点星火,必须在暴风雨中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