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禾城外的风沙卷着肃杀之气,呼啸着掠过蒋府的青砖高墙。杨兰若推开雕着缠枝莲纹的木窗,漠北特有的凛冽长风扑面而来,带着细碎沙砾击打在窗棂上,恰似当年长安深夜巡夜卫士的甲叶相击之声。
她凝望远方地平线,玉门关在黄沙漫卷处若隐若现。十载光阴荏苒,却仍清晰记得蒋南天策马西去的背影——那个曾以“青霜剑法”名动河西的汉子,腰间佩剑的赤色剑穗在风中猎猎作响,挺拔如孤松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漫天黄沙中,竟成永诀。
“小姐又在遥望玉门关了。”老仆汤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三分恭敬七分担忧。这老仆追随蒋家三十余载,从长安到边塞,见证过这位杨小姐最风光的岁月,也目睹她如何在姐夫失踪后独撑门庭。
杨兰若缓缓转身,将垂落颊边的青丝拢至耳后。三十四岁的年纪,眼角已刻上细纹,唯有一双眸子依旧清亮如星,只是此刻蒙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不过是看看天色。”她轻描淡写,指尖却不自觉摩挲着袖口绣着的兰草纹——那是当年蒋南天亲手为她选的花样,说她的名字里既有兰字,合该配这清雅草木。
汤伯捧着漆木托盘近前,盘中一碟粟米糕、一盏枣茶尚冒着热气。“陈先生遣人传话,辰时三刻将来接小姐与乐儿往城隍庙。”他声音压得更低,“只是城中那些闲言碎语…”
杨兰若接过枣茶,温热的瓷杯暖不透心底寒意。她岂会不知?宜禾城虽处边陲,人心却比大漠风沙更烈。当年蒋溪柔从匈奴归来,抱着那个琥珀眼眸的孩儿出现在街头时,那些目光如刀似剑——鄙夷、愤慨、窃窃私语,都说蒋家出了个通敌的女儿,连她这个当家人也成了笑柄。
“吾晓得。”她浅啜一口枣茶,“但定国说得对,总要给乐儿一个堂堂正正做人的机会。”
提及陈定国,杨兰若眼底泛起暖意。那儒雅男子原是长安太学博士,一身“文心剑术”深得儒家真传,因厌倦朝堂纷争,三年前来到宜禾城开了间书坊。他不似蒋南天那般剑气凌云,却自有一派温润气度。去岁她去书坊觅《诗经》,不慎打翻砚台,他非但不恼,反而笑道“墨染青衫,恰可题诗”,那笑容如春风化雨,让她沉寂多年的心湖泛起涟漪。
“娘亲!”稚嫩的呼唤自院外传来。但见个三岁孩童提着竹篮跑来,发丝乌黑似其母蒋溪柔,肌肤却带着胡人特有的白皙,尤其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宛若大漠月色。
“慢些。”杨兰若蹲身扶住童子。记得那日她教孩子念“凯风自南”,这娃娃突然软软唤了声“娘亲”,让她心头又酸又暖。本该纠正的,可看着那双依赖的眼眸,终究不忍。
孩童举起竹篮:“汤爷爷说,给娘亲补身子!”
杨兰若轻抚其发:“福宝真乖。”她仍习惯唤这小名,总觉得“乐儿”二字承载着太多关于溪柔的回忆。
汤叔捧着素色夹袄近前:“辰时将至,该更衣了。”又补充道,“陈先生特意送来天蓝锦缎,说是与泽林少爷幼时那匹相似。”
杨兰若接过夹袄,指尖触及柔软缎面,心头暖意更甚。陈定国总是这般细心,连她多年前随口提及泽林喜穿天蓝都记在心上。
为乐儿梳发时,杨兰若眼眶微热。当年溪柔与泽林尚幼,每逢城隍庙上香,她都会为他们梳这样的发髻。泽林总嫌麻烦,溪柔却乖巧安静,还会递上木梳。
“娘亲,城隍庙有糖葫芦么?”乐儿仰头问道,琥珀眸子清澈见底。
杨兰若怔了怔,含笑点头:“有,福宝听话便买。”想起昔年带侄女侄儿上香,必买糖葫芦。泽林吃得满嘴糖渣,溪柔总会分半串给弟弟。自溪柔被匈奴掳去,她与泽林再未买过糖葫芦。直至溪柔归来,三人重游旧地,却遭遇此生最刺骨的寒冬。
那是溪柔归来的第一个月,杨兰若特意为侄女裁制新裳,带着侄儿、侄女前往城隍庙还愿。岂料刚到庙门,便被街坊围住。张屠户之妻黄氏叉腰指着溪柔怀中婴孩:“蒋家姑娘竟敢带胡种来此,亵渎神明!”
众人附和之声如潮水涌来。溪柔面色惨白,紧抱乐儿一言不发。泽林怒极欲争,被她强行拉住——与这些人理论,只会让侄女更难堪。那日阳光刺目,她却觉寒彻心扉。
“娘亲?”乐儿的呼唤拉回思绪。杨兰若拭去眼角湿意,为孩儿系好缎带,自去换了石青襦裙——这是陈定国赠的,说此色最衬她。
马车声自门外传来。陈定国月白长衫迎风而立,墨绿玉带勾勒出挺拔身姿。见杨兰若出来,他眸光微亮,执礼如仪:“兰若姑娘,久候了。”
“我们也才收拾停当。”杨兰若颊生薄晕,避开他温润目光。这男子眼神总让她想起蒋南天,只是少了几分霸烈,多了些许珍重。
陈定国俯身笑对乐儿:“乐儿今日真俊。”变戏法似的取出糖葫芦,“上完香便可吃了。”
乐儿害羞躲到杨兰若身后,却又忍不住偷瞧那红艳艳的果子。
登车时,陈定国自然伸手相扶。杨兰若略作迟疑,将素手递去。他掌心温暖,指腹薄茧摩挲间带来莫名心安。车厢内墨香淡淡,一如他给人的感觉。
“《楚辞》已从长安捎回,归时便赠你。”陈定国轻声道。
杨兰若微怔:“劳你费心。”不过随口一提,他竟铭记至今。
“姑娘所好,何谈劳烦。”他神色郑重,“吾知你忧心乐儿与流言。但请放心,陈某在此,断不容人轻慢你们分毫。”
这话如暖流涌过心田。自蒋南天离去,她独撑门庭,面对非议从不示弱。此刻竟觉肩上重担稍轻——原来有人可依仗,是这般滋味。
城隍庙前人群攒动。见马车至,无数目光汇聚而来,好奇、疑惑、敌意交织成网。杨兰若下意识搂紧乐儿。
“勿忧。”陈定国轻拍她手背,率先下车,转身相扶。当他温暖手掌包裹住她微凉指尖时,莫名勇气自心底升起。
乐儿紧攥糖葫芦小声问:“娘亲,他们为何都看我们?”
杨兰若蹲身笑答:“因福宝今日特别好看。”她不愿让纯真孩童过早见识世间恶意。
陈定国朗笑抱起乐儿:“让伯伯抱着,可看得更远。”此举无疑向众人昭示他的态度。
三人并肩而行,陈定国居中将乐儿托在肩头,杨兰若随行在侧。秋阳将身影拉长,恍若亲密家人。行至庙门,黄氏欲言又止,被其夫强行拽开。张屠户拱手赔笑:“陈先生也来上香?”
“陪兰若姑娘与乐儿来祈福。”陈定国语气平静,目光扫过人群,原本骚动的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踏入庙门,檀香袅袅。城隍爷神像威仪凛凛,俯视众生。杨兰若携乐儿跪于蒲团,合十祈愿——愿溪柔、泽林平安,愿乐儿无忧长大,更愿自己能放下前尘,寻得新生。
香烟缭绕中,她悄悄望向身旁男子。他正细心护着乐儿,侧脸在香火映照下格外温柔。或许这漠北边城,终会有春暖花开的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