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溪柔心念微动,凭着江湖人的直觉,刻意绕开居延峡谷的险道。这一路难免遭遇匈奴部众,虽未必是挛鞮氏嫡系,但兰氏部族亦常在此游弋。她虽与两部皆有过往来,却不愿以性命赌他们的义气。
朔风如刀,刮过她立足的台地,险些将她掀倒。她强稳身形,只盼不曾偏离方向。寒风刺骨,逼得她泪眼模糊,连作为指路明灯的星辰都看不真切。
她暗自调息,只道是连日奔波耗尽了真气,这才心生迷惘,竟后悔起甩脱刘汉云的相助。
天明时分,不见旭日暖意,天幕依旧银灰冷寂。过午之后,她沿河道向西北而行,眼见河水即将汇入峡谷——居延峡谷已在眼前,她也该思量面对贪狼后该如何抉择。
行约两个时辰,乌云马伫立河口。此地正是她与须卜氏部落共度最艰险的数月之所,万千感慨涌上心头,未料今日竟会心甘情愿重返旧地。
俯瞰谷底,须卜部落的营帐依稀可辨,似在向她招手。但见人影绰绰,声息零落散布在宽阔河谷间。不知当年琢邪山惨祸后,故人还有几多幸存。
她轻夹马腹欲下坡,忽闻身后传来冷笑,当即勒马回身,浑身血液几近冻结。
此刻她正对着一张拉满的硬弓,箭镞寒光逼人。蒋溪柔勉力移目,持弓者正是研种雄。
那人双眼眯如刀锋,怒意昭然:“小贱人,合该在此一箭射穿你的头颅。”
蒋溪柔心知生路只在身后——那条残破小径虽险,总胜两侧绝壁。研种雄既封住通往平原的去路,她再不迟疑,猛扯缰绳,足跟狠踢马腹。
乌云马从未受主人如此驱策,惊嘶人立,发足狂奔。
蒋溪柔已做好背心中箭的准备,如此距离断无失手之理。岂料弓弦未响,反倒传来急促马蹄声。她暗祷乌云踏稳步伐,盼研种雄坐骑承受不住急转而失蹄。想起前几日本可施以重手却心存仁念,此刻竟落得如此险境。
将至崖脚时,最近的白帐已在不远处。蒋溪柔忽觉胸口剧痛,喘息间喉头干涩如灼。恰在此时乌云马踏中乱石,前膝一软,将她甩下马背。
蒋溪柔重重摔落,沿坡滑坠,衣袖撕裂,玉臂擦伤,最后竟撞上一丛仙人掌。虽背脊痛彻心扉,仍强撑欲起,奈何双膝酸软。未及站稳,研种雄已追至身前。
他揪住她的青丝迫使仰首,那张狰狞面孔竟似他豢养的狼犬。寒光闪处,时常打磨的利刃已逼至如花玉颜。
蒋溪柔闭目咬唇,决意不在刀锋加身时哀嚎出声。
“何事喧哗?”
熟悉的匈奴语传来,她倏然睁目。只见一年轻勇士驻马旁观,似无插手之意。
“处置逃奴。”研种雄信口雌黄。
蒋溪柔见那勇士微蹙剑眉,却无干涉之意。想必他认得研种雄,且信得过他——放眼四野,仅他二人与所谓逃奴,料无变故,何况男子处置奴仆本是常事。
“且慢!”她急唤,声出如电,研种雄竟不及阻止。
勇士转目打量,面露困惑。许是因她匈奴语腔调奇特,又或是印象模糊——往日她总是盛装出现在部落,此刻却散发蓬头,身着汉家男装,自然难以辨认。
“勇士留步。”她哀声相求。
发丝被揪得更紧,刀锋又近三分。
那勇士沉喝:“住手!”
研种雄识相收势,蒋溪柔暗松口气:“贪狼的女人也算奴隶么?”此言非虚,虽未行婚仪,全族皆认她终将嫁与贪狼——若非琢邪山变故的话。
待他走近,眼中闪过恍然,却强抑情绪:“你是利口?”
研种雄知大势已去,松手任她起身。
蒋溪柔强忍周身剧痛与喉间哽咽:“正是。”
往事如潮涌来,“利口”这诨号,原是掳她之人对其桀骜难驯的戏谑,不想竟成匈奴名姓。
“过来。”他全然不理那人贩子。
“吾的马。”蒋溪柔急指静立一旁的乌云。
未待她动作,研种雄已从鞍袋抽出强弩,恶狠狠瞪来,令她不敢作声。见那勇士检视乌云无恙,她稍得安慰,失张弩机倒也无妨。
无人相扶,她却将伤痛置之度外。贪狼见她将作何想?自称是他的女人后,反生怯意。这仓促决断,自己当真准备好了么?
部落沿清溪散居,外围众人见汉女与勇士同行,皆肃然静立。
蒋溪柔依稀认得几张面孔,余者须细辨方识——毕竟韶光荏苒,物是人非。
须卜铁勒的营帐矗立族群中央。身为族长,和议由他裁决,纠纷由他论断,更兼医术超群,族人病痛多求至此。众人自然朝他帐幕行去。
帐外刮治牛皮的老妇见他们至,转身入内。片刻后须卜铁勒现身。
他苍老了许多,三载光阴不该刻下如此深痕,唯惊天惨变能让勇士速朽——老弱妇孺惨遭汉军屠戮,良驹难存,积蓄尽毁,一切从头再来,怎不令人心摧?
须卜铁勒不待引见便认出蒋溪柔:“利口。”
她浅笑颔首为礼。
老族长目光扫过羌族贩子与勇士。蒋溪柔忆起此人名唤“兀朮野”。
“这贩子是吾族信得过的人。某见利口时,他正以刀相胁。”
“哦?”须卜铁勒白眉微扬。
“她砸某头颅,”研种雄激动道,“趁机逃脱。贵族处置逃奴,莫非没有规矩?”
“利口,你有何话说?”
她感觉得到老族长的回护之意,尽管鹰钩鼻下的薄唇未明言。
“此人胡言乱语!吾乃自由之身,若说归属,唯贪狼可称某吾主。”语带不屑。
老勇士颔首:“待贪狼归来,再断你是否他的人。”
她心头骤紧,未料至此。原只想着若贪狼不纳,便即归去,绝不愿落入人贩之手。强抑轻颤,承受众人审视。
身后忽起骚动,兀朮野让路给疾步闯围之人。下一刻,一双强健臂膀将她扳转。
热泪霎时模糊了视线,朦胧中只见汉家儿郎的黑发墨瞳。
“泽林!阿弟泽林!”
察觉被他拥入怀中,浑不觉她满身淤伤。
“吾闻说有个黑发汉女归来。”蒋泽林声颤,搂得更紧,几令她窒息。“不敢相信真是阿姐。”
“泽林,贪狼何在?”换气急问,知研种雄犹未死心,自己仍在险中。
“他率部往月氏人那儿去了,”应道,“雪前最后一战,想来快回了。”听弟弟谈论贪狼征伐如话家常,蒋溪柔颇不是滋味。察觉四周寂静,转向须卜铁勒。
“这是舍弟。”语带骄傲。
族长颔首,似毫不意外:“你姐弟想必有私话要说,稍后再传你。”
蒋泽林引她穿过自动分开的人墙。蒋溪柔未回头看研种雄反应,知他必紧盯不放——既失赎金,又难报砸头之仇。
外围立着个背负摇篮的少女,深色唇角扬起笑纹。
“利口。”轻唤如昔。
“小云娜!”蒋溪柔驻足,百感交集竟致失语。
这小女子是她的挚友,这数年来,她一直以为对方带着未出世的孩子死于那场浩劫。太阳穴上刀疤犹在——正是蒋溪柔亲眼所见,那个胡子兵士欲剥她头皮的首刀。犹记那彪形大汉对手无寸铁的孕妇竟也狠毒如斯。
未见小云娜背后婴孩面貌,却令她想起当年这般背着乐儿的情形。
觉出蒋泽林不耐,他轻扯她肘:“稍待,”她对少女道,“小云娜,容后再叙。见你安好,欢喜不胜。”
“吾也是。”少女应声,但蒋溪柔似见她眸中哀影闪过。
蒋泽林强携她至与族人隔开的地域。帐内三个虬髯汉子目光冷厉,令她想起刘汉云——原来他与这些亡命徒形貌无差。
“找着她了?”一人道。
稍后乃知他名呼衍古斯。此刻她只想避开那不怀好意的注视。
“嗯,”蒋泽林应道,“容吾姐弟独处。”
令她讶异的是,那些汉子只咕哝数声,并无恶意便退出帐外。方知弟弟虽年少,已被伙伴视同辈豪杰。
帐内与外界般寒冷,蒋溪柔自去调整烟口盖。
回帐时,蒋泽林浅笑带着悲意:“有归家之感否?阿姐?”他在火畔盘坐。
蒋溪柔仍立着,身心紧绷难安坐。“是啊。”柔声道,“想来是的。”
他缓缓点头:“吾料如此,只不知是否上策。”
蒋溪柔迟疑道:“贪狼……他可还要我?”
“他要你,也要他儿子。这些是某听闻,非他亲口。他不知你是吾姐。另有些事……”蒋泽林凝视她,眼中明示尽知真相。
蒋溪柔唯余轻叹:“不错,乐儿非吾亲生。梁晓慧产后体弱,乐儿落地便由吾抚育。”
她读不懂弟弟此刻神情。“当时若不扯谎,兵士必杀他;若不伪称他是汉裔,他们不放过。”蒋溪柔激动起来,“待他们杀气稍敛,我才坦言乐儿是吾与贪狼骨肉。梁家满门罹难,乐儿无亲可投,唯吾能抚养。”
蒋泽林体会姐姐牺牲,他早视乐儿如己出,点头道:“阿姐,吾明白。你所作所为,某深感骄傲。”却微蹙剑眉,“可你从未是贪狼的女人……当真愿过这等日子?”这等同回归原始,二人心知肚明。
“在宜禾城,乐儿能有何前程?”
“另有他城可往。”蒋泽林提议。
“有何不同?”蒋溪柔悲声问。
“不知,”他坦承,“但觉你太过武断。匈奴罪孽不逊汉军,你却更责同胞。阿姐存有偏見,终有一日醒悟。”
蒋泽林难对她目中痛楚,但这些话不得不言。有些事埋藏心底终成祸患,当说须说。
“宜禾城民非琢邪山屠杀之兵,你却认定他们同流合污。归来心态本就不正,预期他们会苛待乐儿,全不给他们善待之机。”
“你竟出此言?”她声颤,未料弟弟如此相待。
“因这是实情,因吾敬你爱你。或许宜禾城某些人确如你所想,但更多善士愿善待乐儿,如待你一般,你却未给他们机会。阿姐,此刻回头未晚。”
“不,”她颓然应道,“为时已晚。”
“可将乐儿交还生父。”他提议。
蒋溪柔泪光流转:“泽林,恐怕不能。”低语道,“光想此事,便如剜心之痛。吾爱乐儿,纵是亲生也不过如此。”
她在弟弟面前屈膝:“除非对乐儿最有利,吾绝不弃他。”
蒋泽林以木枝拨弄炭火,此话题已无需再议。“你怎知来此寻贪狼?”
“吾本是寻你。”她徐徐道来。
从刘汉云登门说起,尽述始末,唯略过刘汉云夜立她房外令她不安、决意独行那段。言明欲先来报信,不意遭研种雄为难。
弟弟神情由狼狈、惊惧、微愠终至释然,其中一事令他豁然开朗。
“吾可归家了。”
“是,敦煌郡命案已结,判为意外。”
“本就是意外,”他激动道,“吾手中并无兵刃,当时却慌了手脚。阿姐,如今想来,当真愚不可及。”
“莫如此说,终归无事。”柔声劝慰,不欲他难堪。察觉他不再是青涩少年,别来数月,已长成伟岸男儿。
“须警示呼衍古斯等人。”见她蹙眉,“你待如何?刘汉云于你无干,呼衍古斯却是吾友。”
“他是通缉要犯。”她漠然道。
“他自行其是,未主使不法。”
“为恶示范已是大过,”蒋溪柔道,“他与同伙以何维生?”
“交易牛马及其他必需之物。”
“尚有诸般兵器。”她补充。
“吾未见,”蒋泽林道,“眼下亦无妨了,可是?吾能归家,此心所愿。”
“自然,且需速行,免卷入刘汉云与呼衍古斯之争。仍难信竟来得及警示你。会念着你的。”
他犹豫起来:“不知该否如此弃你而去,尤其那奸贼研种雄尚在近处徘徊。”
“非走不可!”她决然道,“何况贪狼回营前,须卜铁勒会护某。若如你所言他仍要我,便无需人护了。”
“他要你。”蒋泽林道,几盼此言不真,好携她同返宜禾城,回到小姨与乐儿身旁。
蒋泽林起身,伸手扶她。她明眸流转在他宽肩虬髯间,从未见他如此落拓,却别具英气。
“见小姨时,告她吾一切安好,已得归宿。待来年春暖,便去接乐儿。”
“她必不喜。”
蒋溪柔无奈轻叹:“难两全其美,她须明白。阿弟,看在吾面上,代吾开解。”
他握紧她纤手:“尽力而为。阿姐在此稍候,吾去便回。”
片刻即返,带着三名流亡伙伴。
“姑娘,承蒙警示,虽本为泽林而来。”
她强抑退意,不露嫌恶。
他咧嘴一笑:“吾名呼衍古斯,省你猜度。”
“早有所料。”蒋溪柔特重语气。
“待你故人刘汉云至时,烦转告他,吾与须卜氏交易已毕。料你会留待彼时——泽林言你欲与这些族人同住。”他“这些族人”几与野人同义,满含轻蔑。
她冷眼相睨:“呼衍古斯,你亦曾与这些族人同住,显然时日不短,何况皆是匈奴血脉。”
“不错,但女子之身……”他故意不言尽,已足够恼人。
蒋泽林正收拾鞍袋,蓦然回身:“呼衍古斯,休得如此!”
蒋溪柔心神微紧,呼衍古斯却仰天长笑:“自然,泽林,并无恶意。”侧首问道,“周随风,吾行装齐备否?”
黑瘦汉子咕哝应是。
蒋泽林侧身让伙伴鱼贯而出。帐中唯剩姐弟时,他轻吻她额:“珍重,阿姐,愿天佑你!”
“再见,阿弟。”她低语,“一路当心。”
然他已离去,蒋泽林不知可曾听见她最后叮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