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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蒋溪柔自梦中惊醒,腹中饥火灼灼,竟比那朔风更烈三分。仓促出行未备足干粮,为赶行程又无暇猎食,连日来仅靠几个烤玉米果腹。她揉着惺忪睡眼跃下马背,忽觉颈项僵硬如铁,四顾这豆科灌木丛生的歇脚处,比之刘汉云常寻的背风山坳实是云泥之别。

正自苦笑,心头却无端浮起那道挺拔身影。刘汉云若见她夤夜不辞而别,该当如何?若在贪狼部落猝然相逢,那张冷峻面庞可会现出惊诧?最奇的是,这莽莽荒原上,为何总拂不去他的影子?

忽闻扑翅声响,抬眼见两只鹌鹑掠空而过。她迅如闪电般自鞍袋掣出擘张弩,扣弦时喉间已津液暗生。”今日教你开荤。”她轻抚乌云鬃毛,弩箭破空如电,肥硕飞禽应声而落。

此后两日倒是口福不浅:先得野兔裹泥煨熟,再获绿头鸭架火慢烤。虽不时勒马回望,却始终不见独行客踪迹。至第四日午後,她绕经烽燧堡时格外谨慎,见四下无人方敢续行。

眼前渐现苍茫草原,河流林木愈发稀疏。她小心省着水囊存饮,幸而秋深凉意渐浓,倒不似前几日渴得喉头发苦。正自庆幸此行顺遂,腹中忽又绞痛难当。眼见野鸡踱步草间,当即张弩射落,方生起火来料理,乌云却蓦然昂首竖耳。

蹄声自远及近,如闷雷滚地。蒋溪柔弃鸡取弩,但见来者虎背熊腰,面对寒光闪闪的弩箭竟浑不在意。更令她心惊的是此人下马时身法轻灵,与魁梧体魄殊不相称。

“可惜了这顿晚饭。”那人睨着将熄的篝火嗤笑,声若破锣。见蒋溪柔仍举弩相向,复又咧嘴:”随吾去吃些好的。”

“尊驾莫非是黑熊研种雄?”她强定心神,弩尖微颤。

“既知爷名号,还不收起家伙?”他眯眼打量,络腮胡间绽出狞笑,”荒原难得见汉家女子,光是想着共枕席就教人浑身舒泰。”

这般粗鄙言语惊得蒋溪柔耳根发烫,弩弓不觉垂下半尺。心知硬拼绝非对手,只得假意顺从。随他行至断崖下的横坑,但见货堆如山,牦牛皮与毛毡腥膻扑鼻。门口獒犬龇牙低吼,研种雄随手拍其顶门,凶兽立时俯首。

“做过多少赎人生意?”她试探问道,目光扫过那些铁锅米袋,独不见传闻中的兵器。

研种雄舀着羊肉汤漫应:”救回的崽子不少,可惜多半家人早被屠戮。”汤碗递来时油腻逼人,她勉强接过,忽想起刘汉云曾说蒋泽林与匪类勾结之语,心头倏然一紧。

“没听过这等事?”研种雄忽然抬眼,精光乍现。

蒋溪柔垂首刮着牛角匙:”草原茫茫,消息难免阻滞。”

“要往何处去?”

“汤味甚美,再盛碗可好?”她避而不答,暗忖这腥膻肉汤尚不及方才烤焦的野鸡。火光摇曳间,横坑阴影幢幢如噬人巨口。

帐中篝火噼啪作响,映得研种雄脸上那道刀疤愈发狰狞。他递过陶碗时,指节粗粝如磨刀石,碗中羊肉汤泛起油光,膻气混着炭火味扑面而来。

“姑娘欲往何处?”他声若洪钟,目光如电。蒋溪柔接碗时与他手指相触,但觉此人手上老茧坚硬,显是常年握刀所致。她心下暗惊:这汉子眼力毒辣,只怕瞒他不过。

“向北。”她以牛角勺虚指帐外夜色,汤勺边缘凝着羊油,腻得教人喉头发紧。“塞外蛮荒,多有不化之民。”

研种雄仰头灌下一口烈酒,酒水顺着虬髯淌下。“寻常女子说这话倒也罢了。你利口会怕蛮人?”他掷下酒囊,皮囊撞地之声犹如擂鼓,“须卜氏见你须称一声利口姑娘,贪狼的阿妈还收过你的蜀锦。”

蒋溪柔手中牛角勺“当”地落碗,心头巨震。她自忖身份隐秘,不料这莽汉竟如数家珍。抬眼望去,但见篝火在他眸中跳跃,恍若幽冥鬼火。

“研种羌难缠,须卜氏却好相与。”研种雄抹去唇边酒渍,忽压低声音,“可这草原上,尚有月氏人、兰氏、呼衍氏、孪提氏等虎视眈眈。他们去年失了三处牧场,据说与须卜贪狼大有干系。”

此言如冰锥刺心,蒋溪柔遍体生寒。此事她本就心存疑虑,此刻被点破,更觉不安。

“命数如此,也只好认了。”她强自镇定饮汤,膻味冲鼻却压不住心中波澜。

研种雄纵声长笑,震得帐顶羊毛簌簌而落。“好个认命!利口姑娘可知,凡与匈奴人交易的,哪个不知你名号?”他拍腿喝道,声若惊雷。

“阁下所言,小女子听不明白。”她撂下陶碗起身,“天明即行,不劳相送。”

研种雄霍然立起,魁梧身躯堵住帐门,恍若黑熊当道。“这却由不得你。”他目光如炬,直取帐中鞍袋——那里搁着她的擘张弩。

蒋溪柔心下一横,玉手探入靴筒,寒光乍现间,一柄三寸短刀已抵住汉子后心。“休动吾弩!”嗓音虽颤,却带着几分决绝。

研种雄转身见那短刀,先是一怔,随即狂笑震帐:“凭这玩意也想阻某?”蒲扇般的手掌疾劈她腕脉。

蒋溪柔早有所备,纤腰轻扭避过掌风,短刀如灵蛇出洞,直取对方面庞。但闻“嗤”的一声,胡须破裂,血痕立现。

“好丫头!”研种雄吃痛,眼中掠过惊异,左拳已如流星般击向她额角。

蒋溪柔只觉眼前一黑,耳中嗡鸣不绝,短刀脱手坠地。娇躯踉跄退至帐壁,珠泪盈眶——非为疼痛,实是懊恼自己武功不济。

研种雄抚面伤审视她狼狈模样,怒色渐消,反生几分激赏:“有胆色的女子,某家向来佩服。”拾起短刀掂量,“利器蒙尘,可惜了。”

“恶徒!”蒋溪柔强撑站直,额角剧痛阵阵,明眸仍倔强相瞪。

研种雄哈哈一笑,将短刀归入靴筒,取过擘张弩挟在腋下:“丫头好生歇息。”言罢自往角落牛皮堆卧倒,鼾声立起,震得帐篷微颤。

蒋溪柔倚壁而立,见巨獒守门,双耳耸立,喉间低吼不绝。她悄移莲步至帐门,方触门帘,那獒猛然抬头,铜铃眼中凶光毕露,涎水滴答作响。

她黯然退回帐中,望了望研种雄腋下强弩,抚过靴中短刀,只觉前程茫茫。原以为西行乃是自主,岂料竟成他人俎上鱼肉。这研种雄分明是要拿她作质,无论赎与挛鞮氏,还是卖与月氏,皆非善局。

“天杀的!”她低声咒骂,在寂静帐中格外清晰。

蒋溪柔望着陶碗里浑浊的羊肉汤,昨夜勉强咽下的暖意此刻全化作胸腹间的翻腾。研种雄蹲在火塘边,五指如铁钳般扣着半块带血生肉,“噗通”掷入锅中——那铁锅积着寸厚油垢,汤面浮着白沫,分明是连日添肉熬煮的老汤。

“趁热。”研种雄递来牛角勺,指节沾着暗红血渍。蒋溪柔接过时触到勺柄腻滑,喉头顿时发紧。想起前夜竟饮下两碗,指尖不由轻颤,舀起的汤汁在唇边徘徊难入。

研种雄见她迟疑,仰头灌下半碗,浊汤顺着虬髯淌进衣领。“汉家儿女忒多讲究。”他摔碗于地,陶片溅起三尺火星,“在草原,这汤比黄金珍贵。”说罢抄起墙角开山斧,斧刃映着晨曦寒光凛凛,“走。”

蒋溪柔紧随其后,目光掠过研种雄——那张擘张弩静静悬在他左肩上,弩箭整整齐齐插在箭囊,此刻却似远隔关山万重。她快步走向乌云驹,玉指轻抚鞍具铜钉,暗查革带松紧。研种雄早备好双骑,他的坐骑焦躁踏蹄,乌云却温顺蹭她掌心,似知主人心意。

“莫动妄念。”研种雄骤然回首,鹰目如电扫过她纤手,“你的弩,某家保管着,丢不了。”蒋溪柔心头剧震,急整云鬓作掩饰,耳根却已染霞——这蛮子的警觉,竟比漠北苍狼更胜三分。

出得断崖石洞,研种雄反手阖上石门,那巨獒呜咽扑至门边,利爪在石板上刮出刺耳声响。“守好门户。”他揉搓獒首,石门轰然闭锁,将那道凶光隔绝在内。

草原朔风较前日更烈,卷起的砂石击面生痛。蒋溪柔紧系披风领口,看前方那道魁梧身影踏草而行,马蹄声如战鼓擂在心头。她暗数步数筹谋脱身之策——可研种雄始终保持两丈之距,开山斧斜挎腰间,巨掌不离斧柄,便是在河边饮水时仍环顾四野,竟无半分可乘之机。

行程沉闷,研种雄偶向坐骑絮语,不外乎风疾草枯。蒋溪柔却心潮起伏,念及刘汉云——若他在侧,定当亲手奉还擘张弩,岂会如这蛮子般视她兵刃如私物。悔意渐生,当初不该负气独行,而今陷此困局,竟似孤雁失群。

三日倏忽而过。暮色苍茫时,二人抵达一处河谷,清溪蜿蜒,岸生灌木。研种雄勒马遥指上游:“明日沿河北行,五日可见贪狼部众。”

蒋溪柔心头猛沉。此行为说服贪狼叛离呼衍古斯,若被押解而至,对方必视她为胁迫挛鞮氏的筹码,岂肯听信片言?更何况贪狼乃匈奴闻名勇士,心高气傲,见俘囚模样,定然轻蔑相待。

“吾自行前往。”蒋溪柔紧握缰绳,语带倔强。研种雄转首冷笑:“你以为走得了?”翻身落马将大斧插进泥土,斧柄震颤草屑纷飞,“今夜在此宿营,休再作妄念。”

夜幕笼罩河谷,篝火跃动映出两道身影。研种雄又取磨石砺斧,金铁相磨之声在静夜分外刺耳。他磨得极专注,每下力道均匀,仿佛在雕琢美玉。蒋溪柔坐于火堆对岸,观他举止忽有所悟——这蛮子虽粗野,却有着近乎偏执的规律:每夜必砺兵刃,必添三次柴薪,必裹那张旧羊毛毡安寝,连鼾声节奏都分毫不差。

“看甚么?”研种雄蓦然抬头,目光如实质般撞上她的窥探。蒋溪柔急避其锋,假意整理衣襟:“无事。”她深知欲要脱身,须借其习惯——待他磨完兵刃添罢柴火,便会倒头酣睡,鼾声如雷。这是三日来窥得的唯一破绽。

待研种雄砺斧完毕,果如所料添柴卧倒。不过片刻,沉重鼾声已与夜莺清啼相和。蒋溪柔假寐静待,耳辨呼吸渐匀,知他已入深眠。

她悄然睁目,篝火渐弱映着那张带疤的面容,眉峰紧蹙似陷梦魇。蒋溪柔缓缓起身,玉手在草丛摸索——需寻得称手石块,既要沉实又不能过大,免得失手惊敌。

指尖触到冰凉硬物,低头见是拳大青石,棱角分明正合用。她紧握石块,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却不敢松劲。深吸口气绕火而行,莲步轻移接近卧榻,每步皆如踏雪无痕。

至研种雄身侧驻足,心鼓如雷。见他额前浅疤犹新,正是前日短刀所留。忆起“你这小玩意挡不住我”的嘲弄,想起擘张弩被夺之辱,犹豫尽化决绝——若不拼死一搏,终将沦为他人掌中玩物。

闭目举石,运劲砸向额角。“咚”的闷响传来,鼾声骤止。蒋溪柔只觉臂腕酸麻,石块脱手坠地。她惊退数步,紧盯那人动静——但见眉间皱痕愈深,额角渗出血线,却未转醒,只翻个身又沉沉睡去,鼾声渐微。

她瘫坐在地,罗衣尽湿。虽存杀心,真动手时方知难下死手——方才那击终究留了三分余地,但求击晕而非取命。

定神起身,蹑足至研种雄身旁,小心抽取他怀中之弩。弩箭被紧夹腋下,费尽气力方得取出,生怕惊动分毫。握弩刹那,喜悦如泉涌心田,恍若重获生机。

不敢耽搁,急至乌云驹畔整鞍上马。正欲扬鞭,瞥见研种雄的黑马低头嚼草,眼神温驯。她心念微动,翻身下马解其缰绳——虽恨此人,却不忍累及牲畜。黑马得脱,扬鬃向上游奔去。

蒋溪柔再度跨鞍,勒缰回望。篝火将烬,那道魁梧身影仍卧如磐石。银牙紧咬,双腿轻夹马腹,乌云驹长嘶破空,踏着碎月向下游疾驰。蹄声惊破河谷寂静,夜风拂面如送归程。

虽不知蛮子何时醒转,不晓前路多少艰险,但此刻——她终得自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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