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沟的冬天,来得格外凛冽。呼啸的北风卷着雪沫,抽打在新建起的工坊厚实的木墙上,发出噼啪的声响。然而,在这片苦寒之地的核心,一座戒备森严、被标记为“甲字叁号”的工棚内,却蒸腾着与外界截然不同的、近乎狂热的氛围。
空气里弥漫着金属切削的尖锐气味、硝石的苦涩,以及一种……凝重的期待。
林澜站在工棚中央,身上依旧是他那件标志性的旧工装,只是眉眼间的疲惫更深,眼神却锐利如刀。他面前的长桌上,铺着一块深蓝色的粗布,上面整齐地排列着十余件闪烁着冷硬金属光泽的物件。
枪管、机匣、击发机构、弯曲的木托胚料……每一件都呈现出一种令人惊异的规整与相似。没有传统火铳上那些手工锻打的、独一无二的痕迹,它们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兄弟,沉默地宣告着一种全新的、名为“标准化”的生产理念。
老铁匠佝偻着背,用那双布满烫伤和老茧、却稳定得不可思议的手,拿起最后一件部件——打磨光滑的胡桃木枪托。他不需要任何测量工具,仅凭指尖的触感,便将枪托与金属机匣严丝合缝地嵌合在一起,随后,“咔哒”一声轻响,用林澜设计的简易卡榫将其彻底固定。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庄重。
当最后一件部件组装完毕,老铁匠双手平举,将这支凝聚了数月心血、融合了跨越时代知识与当世顶尖匠人技艺的造物,稳稳地递到林澜面前。
它比现今明军装备的任何火铳都更修长,线条流畅,木托贴合人机,通体散发着工业造物特有的、冰冷而高效的美感。没有华丽的装饰,没有象征祥瑞的刻痕,只有功能本身,赤裸裸地宣示着它的存在目的。
“先生,”老铁匠的声音因激动而愈发沙哑,浑浊的眼球里布满了血丝,却闪烁着近乎朝圣的光芒,“第一支……‘林氏铳’,成了。”
林澜沉默地接过。入手微沉,重心平衡恰到好处。指尖抚过冰冷光滑的枪管,他能感受到内部那几道为了赋予弹丸稳定旋转而拉出的、细微却至关重要的膛线。这不是艺术品,这是一台精密的杀戮机器,一件在他前世只存在于博物馆和历史书中的武器——简化版的弗格森后装线膛燧发枪,被他硬生生搬到了十七世纪的中叶。
工棚内,所有参与制造的工匠们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灼灼地聚焦在那支“铳”上。他们不懂什么空气动力学、弹道学,但他们能直观地感受到,手中诞生的这东西,与过往所知的一切兵器,都截然不同。
“去试枪场。”林澜的声音不高,却打破了几乎凝固的空气。
试枪场设在流云沟后方一片背风的山坳里,此前已用夯土和木料垒起了简易的靶墙。得知消息的核心成员几乎都到齐了。
陈莽披着厚重的旧棉甲,抱着双臂,如同一尊铁塔般立在风雪中,脸上那道刀疤在阴沉的天光下更显狰狞。他眼神复杂地看着林澜手中那支造型奇特的“铳”,既有对更强武力的本能渴望,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老兵直觉的警惕。
苏婉清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裹着一件素色的棉斗篷,呵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寒风里。她安静地看着,眼神清澈,却比旁人多了几分深思。她协助林澜整理了关于硝石提纯、火药配比乃至弹丸铸造的诸多笔记,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为了这支“铳”,林澜投入了多少心力,以及它背后所代表的、远超这个时代的技术体系。
甚至红发的卡特琳也饶有兴致地出现在了场边,从林澜问她要硝石和硫磺开始,她就隐隐地看到了今天出现的这一切,而后来的发展也没有让她失望,一双碧蓝的眸子里充满了商人对新奇商品的审视与估价的光芒。
林澜没有多言,他走到划定的射击位,熟练地操作起来。他扳动枪管下方的杠杆,枪管前半部分随之向下折开,露出了后部的膛室。他从腰间的皮质弹盒里取出一枚预先封装好火药和弹丸的油纸包,咬开,将火药倒入膛室,随后将那颗浑圆的、略带锥形的铅质弹丸放入。
合拢枪管,杠杆复位,闭锁完成。整个过程不过三四秒,流畅得让旁观的所有人,尤其是陈莽这样的老兵,瞳孔骤然收缩。
这装填速度……远超他们认知中任何火器!
林澜举枪,瞄准一百五十步(约230米)外,一个人形木靶。这个距离,已经是明军制式鸟铳有效射程的极限,且精度堪忧。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变小了。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砰!
一声清脆、利落,远比传统火铳沉闷轰鸣要尖锐得多的枪声,撕裂了寒冷的空气。
几乎是枪响的同时,远处人形木靶的胸口位置,木屑猛地炸开,出现了一个清晰的孔洞!
没有曳光的轨迹,没有漫长的弹丸飞行时间,声音与命中几乎同步!
短暂的死寂。
然后是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的声音。
一百五十步,首发命中!这是何等恐怖的精度与射程?!
蹲着的陈莽“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他身后几个跟着来看热闹的青壮,更是张大了嘴,能塞进个鸡蛋。他们有的真用过三眼铳,用过鸟铳,知道那玩意儿在五十步外能打中什么全靠天意。而这……
林澜面色不变,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再次重复装填动作,杠杆扳动,装药,装弹,闭合,举枪,瞄准——这次是二百步外,一个更小的圆靶。
砰!
枪声再响。
圆靶边缘应声崩掉一块。虽未正中靶心,但偏得并不多,依旧在致命的范围内。
“连续射速,约每分钟六到八发。”林澜放下犹自冒着青烟的枪管,声音平静地报出数据,“有效射程,二百五十步。五十步内,可击穿现有任何棉铁复合甲胄。一百步,破劄甲。若使用特制独头弹或霰弹,效能另计。”
他每报出一项数据,陈莽的脸色就凝重一分,而周围工匠和老兵们的眼神就狂热一分。卡特琳已经忍不住开始用某种异域语言低声计算着可能的利润,看向那支“林氏铳”的目光,如同看着情人的脸庞。
“现在,测试穿透力。”林澜转向旁边。两名工匠抬过来一副从缴获土匪那里得来的、保养不善但结构完整的劄甲,将它固定在另一个靶架上,距离一百步。
林澜再次装填,举枪,瞄准。
砰!
声音似乎比前两次更加沉闷有力。
铅弹携带着巨大的动能,狠狠地撞在劄甲的铁片上。没有金铁交鸣的巨响,只有一声钝响。众人凝目望去,只见那铁片已然向内凹陷、撕裂,一个不规则的破洞赫然出现!弹丸穿透了甲叶,甚至击碎了后面作为衬垫的木板!
一击破甲!
这一次,连那些最沉得住气的老兵,也发出了低低的惊呼。他们比谁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在战场上,这意味着敌人尚未近身,己方最精锐的重甲单位就可能被像割草一样放倒!
陈莽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那道刀疤显得愈发狰狞。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欢呼或惊叹,反而缓缓走上前,从林澜手中接过了那支尚有余温的“林氏铳”。
他的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谨慎与熟悉。他抚摸着冰冷的枪管,掂量着它的重量,检查着那精巧的闭锁机构,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远处那具被洞穿的劄甲上。
工棚内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沉默的老将身上,等待着这位流云沟武力支柱的评价。
然而,陈莽开口,声音却低沉得如同闷雷,带着一种与现场狂热气氛格格不入的寒意:
“林先生,”他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林澜,“这东西……太霸道了!”
喧闹声瞬间平息,风雪似乎也停止了。所有人都愕然地看向陈莽。
林澜微微皱眉:“霸道?霸道就对了,此铳乃为保境安民,对抗即将来袭之敌,不霸道可还行?”
“保境安民?”陈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先生!我们当兵吃粮,厮杀搏命,天经地义!可你得分咋个杀法!骑马射箭,抡刀劈砍,那是本事!是胆气!就算挨上一刀,那也是明明白白!可这算啥?”
他挥舞着那支铳,手臂上筋肉虬结:“一百五十步!影子都没瞅见,人就没啦!装得比拉弓还快!铁甲都当纸糊的!这要是列上一排,对面得成片地倒!这……这他娘的不是打仗,这是收庄稼!割草!”
他环视周围那些或因他的话语而面露思索,或因不解而茫然的工匠与士兵,最终目光回到林澜脸上,痛心疾首:
“先生!兵凶战危,老子懂!可用这玩意儿,弟兄们还练个屁的武艺,磨个屁的胆色?往后碰上敌人,就远远蹲着放枪?枪子儿能帮你盯住侧翼?能帮你白刃见红、杀出血路?这练出来的,还能叫兵?那是一群只会扣扳机的木头桩子!”
“砰!”陈莽将“林氏铳”重重地顿在身旁的木箱上,发出巨响,显示出他内心极度的不平静。“要是以后打仗都这么打,还组织乡勇做什么?还要我陈莽做什么?人手一支铳就好了,土匪、官军,谁来了都放一轮枪就得了。”
一番话语,如同冰水泼入滚油,让整个试枪场彻底陷入了死寂。
工匠们面面相觑,他们只看到了技术的胜利,却未曾想过这胜利背后,竟隐藏着如此可怕的“伦理”。
苏婉清抿紧了嘴唇,她看向林澜,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担忧。她明白陈莽在说什么,那是一种对旧有战争秩序和武人价值观被彻底颠覆的本能恐惧与抗拒。
卡特琳则挑了挑秀气的眉毛,似乎觉得陈莽的言论颇为“有趣”,在她看来,武器越高效越好,至于怎么用,那是使用者的问题。
林澜静静地看着激动不已的陈莽,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切的平静。
“陈大哥,”他换了称呼,声音沉缓,“你说得对,这玩意儿,就是用来收庄稼、割草的。收的是敢来犯之敌的命,割的是祸乱天下者的头!”
他向前一步,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终与陈莽对视:“但我想问你,也问在场的每一位。当建州鞑子的铁蹄踏破边关,屠我城池,掠我百姓,将汉家儿女视为猪狗牛羊般宰杀时,他们可曾与你讲过‘武德’?可曾给你公平搏杀的机会?”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当徐天鸿之流的贪官污吏,盘剥百姓,视我等流民如草芥,欲除之而后快时,他们可曾在乎过‘天和’?”
“当我们力量孱弱时,敌人不会因我们讲究‘武德’而手下留情。他们只会用更残酷、更高效的方式,将我们彻底碾碎!”
林澜的目光锐利起来,仿佛穿透了风雪,看到了更遥远的未来:“陈将军,你告诉我,是抱着你所谓的‘武德’和‘天和’,慷慨悲壮地死去,让这最后的文明火种熄灭,让亿兆黎民继续沉沦于黑暗;还是拿起这‘大凶’之器,以杀止杀,以战止战,为这华夏,杀出一个朗朗乾坤,争一个浴火重生的机会?!”
“我们要面对的,不是一场讲究规则的比武,而是一场决定文明存亡的生存战争!在生存面前,任何道德洁癖,都是奢侈,都是愚蠢!”
他指着那支“林氏铳”:“它不是用来彰显武德的玩具,它是工具!是让我们能活下去,能让更多无辜者活下去的工具!它的凶,不在于它本身,而在于使用它的人,在于我们为何而战!”
“若用它来恃强凌弱,屠戮无辜,它自然是十恶不赦的凶器!”
“但若用它来抵御外侮,铲除国贼,守护我们身后这片好不容易才有了一线生机的土地,守护那些信任我们、追随我们的百姓——”林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那它,就是正义之矛!是希望之盾!”
“至于你担心的,儿郎们是否会因此丧失血性与勇武……”林澜顿了顿,语气稍缓,“真正的勇武,不在于使用何种兵器,而在于明知前方是尸山血海,依旧为了守护之物而扣动扳机的决心!在于纪律、在于信念、在于知道为何而战!”
“我相信,当我们‘林氏铳’的方阵,为了守护流云沟的妇孺,为了光复汉家河山而向前推进时,他们胸膛里奔涌的热血,绝不比任何挥舞冷兵器的勇士逊色分毫!”
风雪呼啸,林澜的话语却在山坳间回荡,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灵。
陈莽死死地盯着林澜,胸膛剧烈起伏,脸上的刀疤不住抽动。他想反驳,却发现林澜的每一句话,都像沉重的巨石,砸在他固有的观念堤坝上。他想起了辽东战场上同袍被建州铁骑无情践踏的场景,想起了那些被屠戮的城池……是啊,敌人,何曾讲过武德?
苏婉清看着林澜在风雪中挺拔却孤直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心疼。她知道,林澜背负的东西,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沉重。他不仅要逆历史的洪流,还要逆人性的惯性。
老铁匠依旧痴迷地看着那支铳,对他来说,技术本身无分善恶,能达到技艺的极致,便是至高无上的追求。
卡特琳轻轻鼓了鼓掌,打破了沉寂:“精彩的辩论。林,看来我们不仅要讨论价格,还得讨论一下……哲学了。”她碧蓝的眼睛里闪烁着精明而务实的光芒。
陈莽最终没有再说一句话。他深深地看了林澜一眼,那眼神不再是纯粹的忠诚与信赖,而是掺杂了震惊、挣扎、以及一丝……被强行拓宽认知界限后的茫然与审视。内心深处,他知道林澜是对的,发展,对,林澜教过他,就是发展,时代如同一辆飞奔的马车,永不停歇,谁跑得慢就会被碾过……但是一时之间,四十多岁的老兵怎么能接受自己很可将无用武之地了。
他猛地转身,厚重的棉甲在风雪中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大步离去,背影显得有些沉重而孤独。
林澜看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沉默。他知道,这老兵的心里,拧了个疙瘩。光靠嘴皮子解不开,得靠往后真刀真枪、生死与共里淌出来的信服。
弯腰从木箱上拿起那支引发了激烈争执的“林氏铳”,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带着一丝硝烟未尽的气息。阳光偶尔刺破浓云,洒在光滑的枪管上,反射出一点寒芒,旋即又被飘落的雪花覆盖。杀戮之器的阴影,已然投下。它不仅将笼罩敌人,也悄然侵蚀着缔造者内部的团结与信念。
林澜握紧了手中的钢枪,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这条路,注定孤独,且布满荆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