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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北地的深秋,寒气已然刺骨。流云沟——这个昔日死气沉沉的流放之地,如今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喧嚣与活力所笼罩。溪流畔,一座庞大而粗糙的木制机械结构拔地而起,它利用地势高差,将溪水引入巨大的轮盘,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轮盘缓慢而有力地转动着,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一头被束缚的洪荒巨兽正在苏醒。

这便是林澜设计、老铁匠带着一众学徒和流民劳力耗费月余建成的“水力锻锤”。

林澜站在工坊外的空地上,身形在巨大的机械投下的阴影里更显清瘦。他穿着一身与周遭格格不入、洗得发白的旧工装,眼神专注地凝视着运转的机括,眉宇间那丝与时代的疏离感,在此刻化为了纯粹的工程学审视。寒风卷起他未曾仔细打理的鬓发,他浑然未觉。

“先生,一切已检查完毕,可以试锤了。”老铁匠走到他身边,声音沙哑,却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他那双布满烫伤疤痕、粗壮有力的大手,此刻竟有些微微颤抖。他一生与铁砧火炉为伍,何曾想过锤击之力竟能借水而发,绵绵不绝?

林澜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开始。”

命令被层层传递下去,随着一道闸门的最终开启,更多的水流倾泻而下,巨大的轮盘转速骤然加快,通过一系列连杆和凸轮,将力量传递至工坊内部。紧接着——

“咚!!!”

一声沉闷如雷、撼人心魄的巨响从工坊内传来!地面似乎都随之轻轻一颤。这声音不同于任何人力敲打,它更沉重,更规整,带着一种无情的、机械的韵律。

“咚!!!咚!!!……”

巨响一声接着一声,稳定得令人心悸。围观的流民工匠们先是骇然失色,下意识地后退,随即,一种混杂着恐惧与狂热的情绪在他们眼中燃起。他们看着那凭借水力自行起落、足有数百斤重的锻锤,每一次砸下,都让通红的铁胚在瞬间改变形状,火星如瀑般飞溅。

“成了…真的成了…”老铁匠喃喃自语,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规律运动的锻锤,仿佛在凝视神迹。对他而言,这确实是神迹,是技艺之神的殿堂向他敞开了一丝门缝。

陈莽抱着双臂,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豹头环眼的脸上面无表情,那道深刻的刀疤在工棚内闪烁的火光映照下更显狰狞。他见证了这机械从无到有的全过程,内心却充满了矛盾。这力量的确惊人,若能用于锻造刀剑甲胄,麾下儿郎的战斗力必将倍增。但看着那冰冷、重复、仿佛能碾碎一切的钢铁巨物,一种源自老兵本能的不安在他心中蔓延。这力量,太非人了,它剥离了工匠千百年来蕴含在每一锤中的心血与精神,只剩下纯粹的…效率。

“太棒了!林,你是个天才!”一个带着异域腔调的女声响起,红发碧眼的卡特琳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现场,她穿着一身利落的骑装,外面罩着件锦缎棉袍,眼神灼热。“林,你真的没有去过欧罗巴吗?这种水车锻锤,在伟大的欧罗巴也才普及没多久,你居然在东方复现了这强大的力量。有了这个,答应要给我的那批精铁农具…不,若是军械,在欧罗巴,不,在全世界,都将是硬通货中的硬通货!”她一边娇笑,一边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已然看到了金山银海。

林澜没有理会她的商业吹捧,也懒得纠正她中国的水车宋朝时就普及了,虽然不是用作锻造就是了……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机械的运转数据上。他快步走入工坊内部,噪音和热浪扑面而来。他仔细观察着锻锤的落点精度、传动机构的稳定性、轴承的磨损情况…

“效率提升至少在二十倍以上。”他在心里默默计算,“但能耗……对水流的稳定性要求太高,枯水期会是大问题。传动部分的木结构强度还是不足,需要尽快找到替代的金属材料…”他的思维已经完全沉浸在现代工程管理的模式中,喜悦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是无数待解决的问题清单。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名负责在锻锤下翻动铁胚的年轻学徒,或许是因为连续作业的疲惫,或许是被这震耳欲聋的声响和灼热的气浪扰乱了心神,在锻锤抬起的瞬间,他的铁钳未能及时将一块烧红的铁料完全挪到预定位置。

“小心!”旁边的工匠发出惊呼。

但已经晚了。沉重的锻锤带着千钧之力轰然落下!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伴随着凄厉到极点的惨叫。锻锤的边缘擦过了学徒来不及完全抽回的左手小臂。尽管只是擦过,但那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将他的手臂砸得扭曲变形,白色的骨茬刺破皮肉,鲜血汩汩涌出。

惨叫声戛然而止,学徒直接痛晕了过去。

“停水!快停水!”林澜脸色骤变,厉声高喊。他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混乱,惊呼,人们手忙脚乱地跑去关闭水闸。巨大的锻锤缓缓停止,那规律的、代表着工业力量的“咚、咚”声消失了,只剩下伤员痛苦的呻吟和众人惶惑的喘息声在工坊内回荡。

“让开!”苏婉清的声音清冷而镇定,她不知何时已提着一个木箱快步赶来。她迅速蹲下身,检查伤势,脸色凝重。“臂骨粉碎,筋脉尽断…这只手,保不住了。”她的话语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陈述一个残酷的事实。

她打开木箱,里面是她利用林澜提纯酒精的方法制作的“消毒酒”,以及煮沸消毒过的棉布、小刀和针线。她动作麻利地进行紧急处理和包扎,鲜血很快染红了她素净的衣裙和那双本应执笔绣花的巧手。她的沉静与周遭的慌乱形成了鲜明对比,仿佛一道温婉却坚韧的屏障,试图将这突如其来的残酷阻挡在外。

林澜站在一旁,看着苏婉清熟练地进行着超越这个时代的外伤处理,看着那学徒苍白如纸、满是汗水的年轻脸庞,看着地上那滩刺目的鲜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工伤事故。

这个在前世工厂管理中需要写入报告、层层追责的词汇,此刻以如此原始、如此血腥的方式呈现在他面前。一条年轻的手臂,或许还是一个家庭的希望,就在他追求“效率”的道路上,被他自己设计的机械轻易地碾碎了。

“怎么会这样?!”陈莽大步走来,声音如同炸雷,他怒视着负责带徒的老工匠和工头,“操作规章呢?!林先生反复强调的安全守则,你们都当成耳旁风了吗?!”他的愤怒,既源于对生命的痛惜,也源于对这种“失控”局面的本能排斥。

老铁匠面色灰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小老儿有罪!督促不力,请大人责罚!”他磕着头,身体因恐惧而颤抖。在他固有的认知里,工匠作坊里断手断脚乃是常事,甚至被认为是“学艺不精”的代价。但此刻,他恐惧的是触怒了带来“神迹”的林先生。

林澜没有立刻说话。他俯身,从地上捡起一块被崩飞的、边缘锐利的铁屑,又走到工坊门口,望着远处山坡——那里,为了获取足够的木炭来维持高炉和锻炉的燃烧,大片的山林已被砍伐,只留下光秃秃的树桩和裸露的黄土,在萧瑟的秋风中显得格外刺眼。

他的脑海中,前世某些关于早期工业革命的悲惨画面与眼前的景象重叠。匹兹堡的浓烟,曼彻斯特的“黄雾”,童工佝偻的背影…历史的教训,竟要以如此快的速度,在这片十七世纪的土地上重演吗?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众人,最后落在陈莽和苏婉清身上。

“这不是任何个人的错。”林澜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这是…‘机器’带来的新风险。我们见识了它的力量,现在,也看到了它索取代价的方式。”

他走到昏迷的学徒身边,对苏婉清说:“尽力救治,用最好的药。告诉他,以后他若愿意,可以学着做账房,或者管理仓库。他的家眷,由公中供养。”

这番话,让在场的所有流民工匠都愣住了。在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年代,东家不仅不追究学徒“失误”之罪,反而承诺赡养?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他们心中滋生。

林澜没有解释更多,他看向老铁匠:“起来吧。事故原因要查清。从今日起,所有操作水力机械者,必须两人一组,互相监督。增设安全挡板,修订操作规章,增加轮换休息时间…这些,我们一起议定。”

他的处理方式,冷静、理性,带着明显的现代管理色彩,却又夹杂着一丝在这个时代看来近乎“迂腐”的仁慈。

陈莽眉头紧锁,他认可林澜对下属的体恤,但这番“不是个人错”的论调,以及那套繁琐的“规章”,让他觉得有些…软弱。在他看来,治军治工,首要便是严刑峻法,出了事,就必须有人承担责任,以儆效尤。

苏婉清包扎完毕,站起身,默默地去往溪边清洗手上的血污。她看着水中自己平静却苍白的倒影,又回头望了望那已然静止、却依然散发着无形压力的水力锻锤,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她比任何人都更早地理解并接纳了林澜带来的“新学”,但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感受到,这力量在被释放的同时,也在悄然改变着一切,包括释放它的人。

林澜独自走到溪边,站在轰鸣声消失后显得格外寂静的流水旁。他摊开手掌,那块捡来的锋利铁屑在阳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

钢铁的胎动,已然开始。它带来了力量,也带来了鲜血和伤痛。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他握紧铁屑,锋利的边缘刺痛了他的掌心。他知道,自己踏上的这条逆流之路,前方不仅是腐朽的王朝和凶残的敌人,更有这伴随着文明升级而来的、无可避免的阵痛与阴影。

远处的山坡上,秃鹫盘旋,落在那些被砍伐的树桩上,发出沙哑的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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