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后的灶房,弥漫着食物残渣和涮锅水的混合气味。沈玉娘正埋头在灶台边,就着锅里剩下的一点温水,快速清洗着一家大小用过的碗筷。她的动作麻利,手指在油腻的碗沿和冰凉的水中穿梭,手背上几处新鲜的冻疮显得格外刺眼。
周承渊坐在靠近灶房门口的一个小木墩上,这是沈玉娘特意给他搬来的,说是灶房有点热气,比里屋暖和些。他确实觉得这里的空气比卧房要流通,那股子霉味也淡了不少。他半闭着眼睛,看似在养神,实则耳中清晰地捕捉着灶房里的每一个声响。
招娣和盼娣两个丫头,懂事地跟在母亲身边,帮着递送洗好的碗筷,或者用一块破布擦拭灶台。她们小小的身子在冰冷的灶房里移动,脚步很轻,生怕弄出一点动静,惹来不必要的责骂。
二嫂钱氏也在一旁,慢条斯理地收拾着他们二房那几个碗。她不像沈玉娘那样急着做完活计,反而有些漫不经心,眼神时不时地瞟向门口坐着的周承渊,又扫过那两个忙碌的小身影,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舒服的笑意。
灶房本就不大,几个人在里面转身都有些局促。
就在这时,钱氏端着一个盛满涮碗水的瓦盆,作势要往门外的脏水桶里倒。她脚步挪动,方向却微微偏了偏,正好朝着刚把一只洗好的碗放到碗柜、转身准备去拿另一只的招娣。
“哎呀!”
伴随着一声低呼,以及瓦盆磕碰的闷响,盆里那混着油花和菜叶的浑浊冷水,大半泼溅出来,正正地浇在招娣的胸前和裤腿上。单薄的粗布衣服瞬间湿透,紧紧贴在孩子瘦骨嶙峋的身上,招娣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凉吓得浑身一哆嗦,小脸煞白,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水珠顺着她的衣角滴滴答答往下落。
钱氏放下瓦盆,非但没有丝毫歉意,反而立刻竖起了眉毛,尖利的声音在狭小的灶房里炸开:
“没长眼睛的死丫头!杵在这儿当门神呐?好狗还不挡道呢!真是个没眼力见的赔钱货,净会添乱!”
她骂得毫不留情,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招娣脸上。招娣被她吓得往后缩了一步,眼圈瞬间就红了,嘴唇哆嗦着,却不敢哭出声,只能用小手徒劳地想去拧干湿透的衣角。
沈玉娘闻声转过头,看到女儿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狼狈模样,脸色一白,下意识就要上前。但她脚步刚动,就看到钱氏那挑衅的眼神,又硬生生止住了。她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默默放下手里的碗,快步走到招娣身边,蹲下身,用自己干燥的袖子徒劳地试图吸走孩子衣服上的水分,眼眶也跟着红了。
若是前世,此刻的周承渊,或许会因为病弱的身体和懦弱的性子,选择闭上眼睛,假装未见,将涌上喉头的愤怒与屈辱连同咳嗽一起咽下。又或者,他会忍不住怒气,挣扎着起身与钱氏理论,却因气息不继、言辞无力而被对方反唇相讥,最终气得病情加重,徒惹人笑话。
但此刻,他坐在那个小木墩上,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立刻发作,甚至脸上都看不出什么怒色。只是目光平静地扫过浑身湿透、吓得发抖的大女儿,扫过蹲在地上、强忍泪水的妻子,最后,落在了叉着腰、一脸刻薄相的钱氏身上。
他咳嗽了两声,声音不大,却成功地吸引了灶房里所有人的注意。钱氏也停下叫骂,斜眼看向他,似乎想看看这个病秧子老三能说出什么来。
周承渊没有看钱氏,他的目光越过她,仿佛是在对空气说话,声音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中气不足,但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
“二嫂,”他开口,语速不快,“丫头虽小,不懂事,也是周家的血脉。”
他顿了顿,又轻轻咳了一下,才继续道,语气依旧平淡,却巧妙地带上了一点别的意味:“爹平日里,常教导我们,一大家子人要和睦,关起门来怎么都好说,若是让外人瞧见了……”
他的视线这才缓缓移到钱氏脸上,声音不高,却像一根针:“看见侄女在自家灶房里弄得浑身湿透,哭哭啼啼,怕是……会笑话咱周家没规矩,连孩子都照看不好,平白让人看了家风不正的笑话。”
他这番话,没有直接指责钱氏故意泼水,也没有为她骂“赔钱货”而动怒,而是轻飘飘地抬出了“周家血脉”、“爹的教导”、“家门规矩”和“外人笑话”这几顶大帽子。
尤其是最后一句“家风不正”,在一个极其重视宗族声誉和门风的乡村环境里,分量不轻。
钱氏脸上的得意和刻薄瞬间僵住了。她显然没料到周承渊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张了张嘴,想反驳,一时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句。她可以不在乎沈玉娘母女是否难堪,却不能不在乎周老汉的态度和“周家名声”这张皮。
就在这时,大概是灶房里的动静传了出去,周老汉手里拿着那根没点燃的旱烟杆,沉着脸出现在了灶房门口。他显然听到了周承渊最后那几句话,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他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先是扫了一眼浑身湿透、小声抽噎的招娣,又看了看脸色尴尬、哑口无言的钱氏,最后,目光在平静坐在那里的周承渊身上停留了一瞬。
周老汉没说话,但那紧皱的眉头和不悦的眼神,已经明确表达了他的态度。他重重地咳了一声,像是喉咙里卡了痰。
钱氏被这声咳嗽惊得一哆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气势顿时矮了半截。她狠狠地剜了周承渊一眼,又不敢当着周老汉的面再发作,只得悻悻地抓起抹布,用力擦拭着已经干净的灶台,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就你们大房二房规矩多……”
沈玉娘见状,赶紧拉着招娣,低声道:“快,跟娘回屋换身干衣裳。”她抱着小女儿,拉着大女儿,匆匆离开了灶房,经过周承渊身边时,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更多的是担忧。
周承渊依旧坐在那个小木墩上,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微微垂下眼睑,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冷光。
他刚才那番话,并非为了争一时之气,更像是一次小心翼翼的试探。试探这个家里是否还有一丝讲“道理”的可能,试探周老爹那几乎被磨平的威严,是否还能对钱氏这样的人起到一点约束作用。
结果勉强算是在预料之中。周老爹在乎脸面,哪怕只是表面上的和睦。这就够了。这细微的裂缝,或许暂时无法改变他们一家的处境,但至少,在关键时刻,能成为一点点借力的支点。
他没有去看钱氏那难看的脸色,也没有理会周老汉之后是否会有什么训诫。他只是缓缓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感受着胸腔里那股熟悉的憋闷感。
危机暂时化解了,用言语而非冲突。但这其中的凶险,丝毫不亚于正面抗衡。他必须更加小心,更加谨慎地在这暗流涌动的家庭里,走好每一步。
力量,他需要更快地获得力量。这种寄人篱下、连孩子都要看人脸色、受尽屈辱的日子,他一天也不想多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