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里那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虽然未能激起滔天巨浪,但那扩散开的涟漪,却悄然改变了某些东西。
周老汉沉着脸站在灶房门口,他那声重重的咳嗽之后,是片刻令人窒息的寂静。钱氏僵在那里,手里攥着抹布,脸上青红交错,先前那嚣张的气焰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只剩下滋滋作响的尴尬和一丝未能完全掩藏的恼怒。
周老汉的视线在浑身湿漉、小声啜泣的招娣身上停留了一瞬,那孩子单薄的身子因为寒冷和恐惧微微发抖,湿透的粗布衣服紧贴着,更显得可怜。他又看向一脸悻悻却又不敢再言语的钱氏,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平时不多话,尤其是在女人家的口角上,但刚才周承渊那几句“周家血脉”、“爹的教导”、“家风规矩”和“外人笑话”,像几根无形的针,扎在了他作为一家之主那点残存的、关于脸面的神经上。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干涩而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虽然这威严平日大多只对周承渊和沈玉娘展现:
“行了!吵吵什么?”他先是不痛不痒地斥责了一句,算是定了性,是“吵吵”,而非单方面的欺凌。然后,他的目光落在钱氏身上,语气加重了些,“老二家的,丫头还小,不懂事,说你两句就得了。泼一身水像什么样子!以后做事稳当点,别毛手毛脚的!”
这话算不上严厉的斥责,甚至有些轻拿轻放,避开了“故意”的嫌疑,只归咎于“毛手毛脚”。但在这个家里,周老汉鲜少直接对儿媳,尤其是对生了儿子的钱氏说重话,这已经是极其罕见的态度了。
钱氏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嘴唇翕动着想辩解,但看到周老汉那不容置疑的脸色,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从鼻子里不甘心地“哼”了一声,用力将抹布摔在灶台上,扭身端起另一个盆,脚步很重地走了出去。
周老汉也没再多说,又扫了一眼灶房内的情形,目光在垂眸静坐的周承渊身上微妙地停顿了一瞬,然后便背着手,踱步离开了。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但那短暂介入所带来的影响,却留了下来。
沈玉娘已经拉着招娣匆匆回屋去换干衣服了。此刻灶房里只剩下周承渊,以及刚才同样在场的大哥周承业和大嫂赵氏。
周承业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常年累月的劳作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皮肤黝黑,手掌粗大。他刚才目睹了全过程,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忍。他看着钱氏离开的方向,又看看空荡荡的门口(想着浑身湿透的招娣),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安慰的话,或者表达一下对侄女的心疼。
但他刚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衣袖就被旁边的大嫂赵氏用力拽了一下。
赵氏是个身形微胖、面相精明的妇人。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飞快地转动着,先是警惕地瞟了门口一眼,确认公婆都走了,然后又看向坐在那里看不出喜怒的周承渊,最后才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急促和告诫,对周承业道:“你少说两句!没你的事,瞎掺和什么?赶紧收拾完下地去!”
周承业被妻子一拽一说,那点刚刚升起的不忍和仗义执言的冲动,瞬间被掐灭了。他讷讷地闭上了嘴,低下头,默默拿起靠在墙角的锄头,不再看任何人,跟着赵氏后面,也很快离开了灶房。自始至终,他没有对周承渊这个弟弟说一句话,也没有对刚才受委屈的侄女表示任何关切。
灶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周承渊一个人,以及灶膛里偶尔传来的、柴火燃尽的轻微“噼啪”声。
他依旧坐在那个小木墩上,身形单薄,脸色苍白。刚才那一番言语交锋,看似平静,实则也耗费了他不少心神。他微微喘息着,感受着胸腔里熟悉的憋闷和隐痛。
但这一次,感觉似乎有些不同。
过了一会儿,沈玉娘带着换好干衣服的招娣回来了。招娣的眼睛还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紧紧依偎在母亲身边,不敢离开半步。盼娣也怯生生地跟在后面,小手拉着姐姐的衣角。
沈玉娘开始继续收拾灶房,她动作依旧麻利,但眼神却时不时地飘向周承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惊讶,有困惑,也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不敢确认的希望火光。
刚才周承渊那番话,她听得清清楚楚。那不是她熟悉的、那个要么隐忍要么暴怒的丈夫。那话语里的平静,那种抓住“家风”、“规矩”这些公公在意的东西来反击的方式,是那样的陌生,又那样的……有效。
虽然最终公公也只是不痛不痒地说了钱氏两句,但这已经是破天荒了。在这个家里,她们母女三人,何时曾得到过这样一丝半毫的“公道”?哪怕这公道如此微不足道。
是巧合吗?还是……
她不敢深想,生怕那一点点微弱的希望之火,会被现实轻易吹灭。
招娣虽然年纪小,不太明白大人之间复杂的机锋,但她也能感觉到,刚才爹说了话之后,那个很凶的二婶就不敢再大声骂她了,连祖父都开口了。她偷偷抬起头,看向坐在门口的那个虚弱的身影。爹爹还是那个苍白的爹爹,可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她小小的心里,那份对父亲的恐惧似乎淡化了一点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模糊的、难以言说的依赖感。
周承渊将妻子和女儿们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刻意去安抚或者解释。他知道,这种转变需要时间让她们适应和接受。他刚才的举动,如同在黑暗的屋子里,极其谨慎地点亮了一盏豆大的油灯,光芒虽然微弱,却足以让长久处于黑暗中的人,看到一丝方向和轮廓。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沈玉娘见状,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过来搀扶他。
“回屋躺着吧。”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周承渊借着她的力道站起来,目光平静地扫过这间拥挤、杂乱却承载着他们生存痕迹的灶房,最后落在女儿们依旧带着些许惶恐的小脸上。
他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嗯。”
这一声应答很轻,却似乎比之前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力量。
心智初显,如同蛰伏的种子在厚重的冻土下,悄然顶开了一丝缝隙。前路依旧漫漫,黑暗依旧浓重,但至少,握紧的手心里,已经感知到了那一点点属于自己的温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