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灶房里就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沈玉娘总是第一个起身,在全家人都还沉浸在睡梦中时,她已经开始为一日的餐食忙碌。
周承渊夜里咳得厉害,几乎没怎么合眼,此刻靠在床头,听着外面铁锅与铲子碰撞的轻微声响,以及柴火在灶膛里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那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日常感。
不多时,外面堂屋传来了桌椅板凳被拖动的声音,夹杂着周老太略显尖利的催促声:“都什么时辰了,还磨磨蹭蹭的!一个个都是等着人伺候的祖宗吗?”
招娣和盼娣也被惊醒了,两个孩子揉着惺忪的睡眼,自己摸索着穿上那身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服,怯生生地站在床边,等着沈玉娘来带她们出去。
沈玉娘端着一盆热水进来,先伺候周承渊简单擦了脸,然后快速地给两个孩子也抹了把脸,低声道:“出去吃饭吧,都小声些,莫要惹你祖母不高兴。”
一家四口走进堂屋时,其他人已经基本坐定了。
一张老旧的大方桌,周老汉面无表情地坐在主位,手里拿着他的旱烟杆,却没有点燃,只是习惯性地摩挲着。周老太正拿着一个大木勺,在一个厚重的陶瓮里用力搅动着。大哥周承祖和大嫂王氏坐在一侧,两人都低着头,没什么存在感。二哥周承德和二嫂钱氏坐在另一侧,钱氏正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衣角,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周承渊带着妻女在剩下的长凳上坐下,位置正对着那口冒着微弱热气的陶瓮。
周老太开始分粥。她先是拿起周老汉专用的那个粗瓷海碗,木勺沉到瓮底,捞起满满一勺颇为粘稠的粥,里面甚至能看到些许结成块的米粒,稳稳地倒进碗里,直到碗沿都快满了才停下。
“爹,您的。”周老太将碗放在周老汉面前。
周老汉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嗯”了一声。
接着,周老太又拿起一个同样不小的碗,依旧是木勺沉底,捞起稠厚的一部分,倒入碗中,分量虽不及周老汉那碗,但也颇为可观。她将这碗粥放在了二哥周承德面前。
“承德多吃点,地里活重,指着你呢。”周老太的语气难得地带上了一丝温度。
周承德身材壮实,是家里主要的劳力,他咧嘴笑了笑,没说话,眼睛已经盯住了面前的粥碗。
轮到大哥周承祖的碗时,周老太手里的木勺在瓮中间部分舀了一下,粥明显稀薄了许多,米粒稀疏可见。周承祖默默地接过,没什么表示。大嫂王氏拿到的是更稀的一碗,她嘴唇动了动,最终也没说什么。
然后,就轮到了周承渊一家。
周老太手里的木勺只在粥瓮最上层轻轻一掠,舀起的几乎全是清澈的米汤,只有零星几粒米沉在勺底。她将这一勺“粥”倒入沈玉娘递过来的第一个碗里,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动作麻利,没有丝毫犹豫。
摆在周承渊、沈玉娘和两个女儿面前的四个碗里,汤水清亮,几乎能清晰地映出他们各自枯瘦憔悴的脸庞。碗底沉淀着的那几十粒米,显得格外刺眼。
招娣和盼娣眼巴巴地看着祖父和二叔面前那冒着热气、看起来就很顶饱的稠粥,又低头看看自己碗里能照见人影的米汤,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口水,却不敢出声,只是伸出小手,紧紧抓住了母亲的衣角。
沈玉娘低着头,双手放在膝盖上,紧紧攥着衣料,指节泛白。
这时,二嫂钱氏用筷子轻轻敲了敲碗沿,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抬眼瞥了一下周承渊面前那碗清汤寡水,嘴角一撇,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阴阳怪气:
“哟,三弟,你这碗可真是‘清爽’。”她故意顿了顿,视线在周承渊苍白的脸上转了一圈,“不过也对,病中人嘛,肠胃弱,吃太稠了反而不好消化。多喝点米汤,养人!”
她拿起自己的筷子,在属于她和周承德的那盆咸菜碟里拨弄了一下,夹起一小根,却没有立刻吃,而是继续说着:“多吃点,三弟。吃饱了,好有力气……继续病着。不然这天天躺着,也挺耗精神的不是?”
这话语像是一根浸了毒的针,悄无声息地扎了过来。桌上有片刻的死寂。大哥周承祖把头埋得更低,大嫂王氏眼神闪烁,假装没听见。周老汉依旧摩挲着他的旱烟杆,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周老太分完粥,正给自己碗里舀着(她的粥介于周承德和周承祖的浓度之间),听到钱氏的话,只是掀了掀眼皮,非但没有斥责,反而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像是默认。
周承渊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一股怒火夹杂着屈辱,瞬间冲上头顶。若是前世的他,此刻怕是早已按捺不住,要么拍案而起与钱氏理论,要么会将这碗受辱的米汤直接泼洒在地,然后愤而离席,徒留下身后一片狼藉和沈玉娘更加难堪的处境。
但他立刻感觉到了肺部因情绪激动而传来的抗议,一阵痒意涌上喉头。他强行将这咳嗽的欲望压了下去。
不能动怒。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动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消耗自己本就所剩无几的精力,并且让亲者痛(沈玉娘和女儿们)仇者快(钱氏和周老太)。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米汤微弱的米香和堂屋里沉闷的空气。他脸上的怒色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他甚至没有抬头看钱氏一眼,仿佛她刚才说的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废话。
他伸出双手,端起了自己面前那碗清澈见底的米汤。碗壁温热,却暖不了他冰凉的手指。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凑近碗沿,小口小口地,极其认真地喝了起来。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品尝什么琼浆玉液,脸上看不出半分不满或怨怼。
他的沉默和顺从,反而让原本等着看笑话的钱氏有些无趣。她撇了撇嘴,悻悻地咬了一口手里的咸菜,不再说话。
沈玉娘惊讶地侧头看着自己的丈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完全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敏感易怒、受不得半点委屈的周承渊。她看到他平静的侧脸,看到他缓慢吞咽时微微滚动的喉结,不知为何,鼻尖一酸,急忙低下头,也端起了自己那碗米汤。
招娣和盼娣见爹娘都开始吃了,也怯生生地捧起自己的小碗,小口小口地喝着那没什么滋味的米汤。
一顿早饭,就在这种诡异而压抑的沉默中进行着。只有周承德呼噜呼噜喝粥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
周承渊喝完了自己碗里最后一口米汤,甚至连碗底那几粒米都用筷子小心地拨到一起,送入口中。他放下碗筷,动作平稳。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桌面。父亲周老汉碗已见底,正满足地舔着嘴唇。二哥周承德正用一块粗粮饼子刮着碗壁上残留的粥渍。二嫂钱氏慢条斯理地吃着,眼神偶尔瞟过来,带着一丝未能得逞的扫兴。母亲周老太已经吃完,正板着脸收拾空碗。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自己身旁。沈玉娘碗里的米汤也喝完了,正轻轻拉着盼娣的手,帮她擦去嘴角的一点水渍。招娣捧着自己的空碗,眼神还忍不住偷偷瞄向二叔那边已经空了的粥碗。
周承渊的心中没有任何波澜。愤怒和屈辱已经被他强行压下,转化为一种更为冰冷、更为坚硬的东西。
这不仅仅是一顿饭,这是这个家庭内部权力结构、资源分配和人情冷暖最直接的体现。他和他妻女的位置,处于这个结构的最底层,连最基本的生存资源都无法得到公平的分配。
指望从这个家里获得庇护和支援,是痴心妄想。
分家的念头,在这一刻,不再是模糊的想法,而是变成了无比清晰和坚定的目标。
但他依旧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站起身,由于动作有些急,又是一阵头晕目眩,他下意识地扶住了桌沿。
沈玉娘立刻起身扶住他,担忧地看着他。
“没事。”周承渊摆摆手,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稳,“回屋吧。”
他需要休息,需要保存每一分体力。为了早日养好身体,为了等待那个能够打破现状的时机。
这顿清可见底的早饭,如同一盆冰水,彻底浇醒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对于这个“家”的幻想。暗流已然在他心底涌动,只待时机,便会破冰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