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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云门寺住到第十五天,契此第一次见到了慧明方丈说的“正经大雪”。

不是之前的雪沫子,是真的雪——棉絮似的,一团一团从铅灰色的天空往下掉,无声无息,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只半个时辰,菜园的白菜垄就看不见了,僧房的屋顶积了厚厚一层,连藏经阁檐角那串生锈的铜铃,都给雪裹成了白色的哑巴。

阿丑和招娣趴在窗台上看雪,鼻尖抵着冰凉的窗纸。招娣忽然说:“师父,这雪和我们老家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契此正在补一件旧袈裟——是从库房翻出来的,袖口破得能看见棉花。

“我们老家的雪是硬的,像沙子,打在脸上疼。”招娣伸出手指,在蒙着水汽的窗上画了座山,“要爬到很高的山上,雪才这么软。山下……很少见。”

阿丑也点头:“我爹说,我们那儿要是平地下这么大雪,是要死人的——庄稼会冻死。”

契此手里的针停了一下。

他想起了什么,放下针线,走到窗边。窗外,雪还在下,远处的山峦已经完全消失在白茫茫的帘幕后面。云门寺所在的这座山,其实不算高,但这雪势,倒真像招娣说的——是高山才有的雪。

“福建的雪啊,”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两个孩子说,“是限定于高山,恩赐于内陆,惊喜于沿海的。”

阿丑没听懂:“师父,什么意思?”

契此还没回答,房门被敲响了。净尘站在门外,肩上落了一层雪:“施主,方丈请各位去大殿。雪太大了,怕有的屋顶撑不住,得组织人手清扫。”

大殿里已经聚了二三十人。僧众、挂单的行者、避难的百姓,都来了。慧明方丈站在佛前,脸色比平时凝重:“这场雪来得急,寺里几处老旧的厢房怕有危险。老衲的意思,是分三队:一队上房扫雪,一队加固梁柱,还有一队……去山下看看。”

“下山?”有人问。

“嗯。”方丈点头,“这场雪,山上如此,山下只怕更麻烦。王村、李坳那几个村子,多是茅草顶,这场雪压下来,怕是要出事。”

人群里一阵动。下山意味着要冒雪走险峻的山路,而且不知道要去多久。

“老衲知道有风险。”方丈的声音沉了沉,“但佛门之地,见难不救,修的是什么行?自愿报名,不强求。”

契此第一个站了出来。

接着是净尘。然后是另外几个年轻僧人。最后,连几个身强力壮的居士也跟着站了出来。一共十二个人。

方丈看了看这支队伍,点点头:“净尘带队。契此施主……你心细,也一起去吧。准备好绳索、斧头、粮,午后就出发。”

下山的路,果然难走。

石阶完全被雪覆盖了,只能凭记忆和路边的树来判断方向。雪深的地方能没到膝盖,每走一步都要把腿,再进去。才走了一里多,所有人的裤腿都湿透了,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净尘走在最前面,手里拿着长竹竿探路。契此走在中间,阿丑和招娣紧紧跟着他——两个孩子非要来,说可以帮忙。后面的人一个接一个,在雪地上踩出一条深深的沟。

“施主刚才那句话,”净尘忽然回头,“说得真对。”

“哪句?”

“‘福建的雪,限定于高山,恩赐于内陆,惊喜于沿海’。”净尘喘着白气,“我就是沿海长大的,长到十六岁出家,一共就见过两次雪——一次是雨夹雪,落地就化;还有一次,是米粒大的雪籽,孩子们捡起来当宝贝。”

契此笑了:“那长老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雪,是什么时候?”

“出家后,第一次冬天上山。”净尘说,“当时和施主一样,趴在窗台上看,觉得真美。后来才知道,这美是要人命的——那年冬天,山下冻死了十七个人。”

队伍沉默下来。

只有踩雪的咯吱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树枝被雪压断的咔嚓声。

又走了半个时辰,他们到了第一个村子:王村。就是之前那个坠崖孩子的村子。

村子静得可怕。

茅草屋顶都被雪压得低低的,有些已经塌了一半。没有炊烟,没有犬吠,连只鸟都看不见。净尘脸色一变,加快脚步朝村口第一户人家跑去。

门是虚掩的。推开门,屋里暗得像夜晚。借着雪地反光,能看见一家五口蜷缩在炕上,裹着所有能裹的破被烂絮。一个老人听见动静,颤巍巍抬起头,嘴唇冻得发紫:“是……是云门寺的师父吗?”

“是!”净尘赶紧让后面的人把带来的粮和旧衣递过去,“老人家,怎么不生火?”

“柴……柴湿了,点不着。”老人哆嗦着,“从昨天下雪就开始点,点到现在……就剩这点火星了。”他指着炕边一个小土坑,里面确实只有一点微弱的红光。

契此蹲下身看了看。柴是湿的,但更主要的是——通风太差。茅草屋为了保暖,把门窗堵得太严实,烟出不去,氧进不来。

“阿丑,招娣。”契此站起来,“去找点的引火物,什么都行——树皮、松针、旧麻布。”

两个孩子应声去了。契此则开始动手拆门——不是全拆,是把门板卸下来一扇,斜靠在门口,既能让新鲜空气进来,又能挡住大部分风雪。然后他清理了烟道,把湿柴拿到门口,用雪搓掉表面最湿的一层。

这时阿丑他们回来了,抱着一捧相对燥的松枝和树皮。契此用火镰打火——这是他早年跑江湖学的本事,火星落在燥的树皮纤维上,慢慢冒起烟,然后腾起一小簇火苗。

他把火苗小心地移到土坑里,加上细枝,再慢慢加粗柴。这一次,火终于烧起来了。

橘红色的火光跳动着,照亮了老人一家脸上的皱纹,也照亮了他们眼里重新燃起的光。

“谢谢……谢谢师父……”老人想下炕磕头,被契此按住了。

“别动,先暖着。”契此转头对净尘说,“看来家家都是这个问题。得分头行动,不然来不及。”

十二个人分成了四组,每组负责几户。契此带着阿丑、招娣,还有一个叫慧觉的年轻僧人,负责村子西头的六户人家。

工作重复而紧急:卸门板、通烟道、找柴、生火。有些人家连打火的火镰都没有,只能用契此带的。到第三户时,招娣的手已经冻得通红,但她一声不吭,一直抱着找来的草跑来跑去。

第四户是个独居的老太太。他们进去时,老太太已经说不清话了,只是蜷在墙角发抖。炕是冷的,灶是冷的,水缸里的水结了薄冰。

契此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吓人。

“得先让她暖和起来。”契此对慧觉说,“你去找点姜,随便哪家要一点。阿丑,烧热水。招娣,你看着火。”

他自己则把老太太抱到炕上,用带来的旧袈裟把她裹紧。然后开始生火——这次他用了点“技巧”:从布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晒的艾草绒,极其易燃。这是他平时熏蚊子用的,现在派上了用场。

火很快生起来了。阿丑烧的热水也好了,慧觉也找来了一小块老姜。契此掰下一小半,用石头砸碎,扔进热水里。等水变成淡黄色,他扶起老太太,一点点喂给她喝。

喂到第三口,老太太咳嗽起来,但眼睛睁开了。她茫然地看着契此,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流泪了:“是菩萨……菩萨来了……”

“不是菩萨。”契此轻声说,“是云门寺的和尚。”

“一样……都一样……”老太太抓着他的手,手像枯树枝,“我儿子……当兵去了,三年没消息……我以为要一个人死在这儿了……”

契此反握住她的手:“现在不会了。”

等老太太情况稳定,他们继续往下一户走。雪还在下,但小了一些。走在村里的小路上,契此看见一些村民已经自己出来了,正在清理屋顶的雪。看见他们,都合十行礼。

到第五户时,他们遇到了意外。

这户的屋顶已经塌了一角,雪直接灌进了屋里。一个中年男人和两个孩子被困在没塌的那半边,男人正用肩膀顶着歪斜的房梁,满脸是汗。

“快!帮忙!”契此冲上去。

慧觉和他一起顶住房梁,阿丑和招娣则赶紧把孩子拉出来。等人都安全了,契此才仔细观察屋顶的结构——主梁没断,但一重要的椽子裂了,导致整个屋顶失去平衡。

“得换椽子。”契此说。

“现在去哪找?”慧觉急了。

“村口有片竹林。”契此想起进村时看见的,“砍一,修整一下就能用。”

冒着雪,他们跑到村口。竹子果然有,但都覆着厚厚的雪。契此选了一粗细合适的,用带来的斧头砍倒,削去枝叶,再截成合适的长度。等他们扛着竹子回到那户人家时,身上的雪已经又积了厚厚一层。

修复工作花了将近一个时辰。契此让慧觉和男人在下面撑住房梁,自己爬上摇摇欲坠的屋顶,把新椽子换上去,再用麻绳绑紧。雪不停落在他头上、肩上,有些顺着领口滑进去,化成冰水。

等他从屋顶下来时,手已经冻得没知觉了。

男人跪下来就要磕头,被契此拦住:“赶紧收拾屋里,别再塌了。”

从这家出来,天已经开始暗了。雪彻底停了,但气温明显更低了。他们完成了最后一户的检查,回到村口点。其他三组人也陆续回来了,个个精疲力尽,但脸上都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净尘清点了人数,一个不少。又问了各户的情况——没有死人,最严重的就是那个发烧的老太太,已经喂了姜汤,应该能挺过去。

“今晚得在这儿过夜了。”净尘说,“雪夜山路不能走。王村祠堂还能用,我们去那儿凑合一晚。”

王村的祠堂比他们之前住的那个废弃村子的祠堂大,也完整得多。牌位都还在,香案上积了灰,但还能用。村民们送来一些草铺地,又凑了点米和咸菜。十二个人生了堆火,围着火堆坐下,啃着冰冷的粮。

累,但没人抱怨。

契此靠在墙边,看着跳动的火苗。阿丑和招娣已经靠在他身边睡着了,两个小脑袋挨在一起。他轻轻给他们盖了件旧衣服,然后从布袋里掏出那本《云门课》。

翻到早晨看的那页。

“第一念:今,何以生?”

他今天没时间问自己这个问题。但现在,坐在这陌生的祠堂里,听着火堆噼啪的声音,闻着草和灰尘混合的气味,这个问题自己浮了上来。

今天,何以生?

为了那几簇重新燃起的火?

为了那几个被从雪里挖出来的孩子?

为了那个说“菩萨来了”的老太太?

还是为了此刻,这片刻的安宁?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今天他做了些事。这些事很小,小得像雪地里的一粒炭——不能融化整片雪原,但能让靠近它的人,暂时不被冻死。

“施主在想什么?”净尘坐过来,递给他半碗热水。

契此接过碗,暖着手:“在想方丈说的那句话——问题比答案重要。”

“今天有问题吗?”

“有。”契此说,“很多。比如为什么茅草屋顶这么容易塌?为什么家家都没有备足柴?为什么一场雪就能让整个村子陷入绝境?”

净尘叹了口气:“穷。战乱征了太多壮丁,剩下老弱妇孺,砍柴都砍不动。再加上今年冷得早,谁也没想到雪这么大。”

“那答案呢?”

“答案?”净尘苦笑,“答案是朝廷管不了,官府顾不上,只能靠寺庙和邻里自己救自己。”

契此沉默了。

他喝了一口热水,水温吞吞的,但能一直暖到胃里。他忽然想起慧明方丈那晚在菜园说的话:

“没有死,哪来的生?”

那反过来说呢?

没有这些“生”的艰难,没有这些在雪地里挣扎的、具体的、有温度的人,他的修行又修的是什么?修一个净净、不染尘埃的“空”吗?

“净尘师父,”他忽然问,“你出家,是为了什么?”

净尘愣了一下,然后看着火堆,很久才说:“为了……不再看见我妹妹饿死。”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我家在海边,打渔为生。那年台风,船全毁了,家里断了粮。妹妹最小,才五岁,饿得哭都哭不出来。我爹去借粮,被打断了腿。我娘抱着妹妹,去庙里求……最后妹妹还是死了。我娘说,去当和尚吧,至少……有口饭吃。”

祠堂里很安静,只有火堆的声音。

“后来我到了云门寺,方丈收留了我。”净尘继续说,“他让我种菜,让我念经,让我知道这世上除了饿死,还有别的活法。再后来,我就留下了——因为我知道,这世上还有很多像我妹妹那样的孩子。我能救一个,是一个。”

契此看着这个比自己年轻的僧人,忽然觉得肩上的布袋,好像又重了一点。

原来每个人的布袋里,都装着一些这样的东西——一些不能轻易倒出来的,沉甸甸的过去。

“施主呢?”净尘问,“你为什么……这样走路?”

这个问题很模糊,但契此听懂了。他不是问“你为什么出家”,也不是问“你为什么云游”,而是问——你为什么选择这样一种活法:背着一只破布袋,带着两个孩子,在乱世里漫无目的地走。

契此想了很久。

“因为我不知道别的走法。”最后他说,“我只能这样走。走到一个问题面前,就试着解一解。解开了,继续走。解不开……也继续走。”

净尘笑了:“这倒是个好走法。”

两人不再说话。

夜渐渐深了。其他人都睡着了,各种姿势,各种鼾声。契此也闭上眼睛,但没睡着。他在听——听祠堂外的风声,听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听雪从屋檐滑落的簌簌声。

然后他听见了别的声音。

很轻,像脚步声。

他睁开眼,看向祠堂门口。门关着,但门缝下有影子晃动。他轻轻起身,走过去,拉开门——

是那个发烧的老太太。

她裹着一件破棉袄,手里端着一个小陶碗,碗里是几个热乎乎的烤红薯。看见契此,她笑了,露出没剩几颗牙的嘴:“师父……家里就剩这个了,你们……垫垫肚子。”

契此愣住了。

“您怎么来了?路这么滑……”

“走得慢,不怕。”老太太把碗塞给他,“趁热吃。”

契此接过碗,红薯还烫手。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太太也没等他说话,转身慢慢走了。雪地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小小的,深深的。

契此站在门口,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手里的红薯散发着香甜的热气,在这寒冷的雪夜,重得像一座山。

他回到火堆边,把红薯分给还没睡熟的人。每个人拿一个,谁也没多说,只是小口小口地吃着。

吃完,净尘忽然说:“施主,我好像有点明白你那句话了。”

“哪句?”

“‘恩赐于内陆’。”净尘看着手里的红薯皮,“这雪对我们是灾,但对这些红薯……也许是恩赐。雪水渗进土里,明年春天的庄稼,会长得更好。”

契此点点头。

他想,也许所有的“限定”、“恩赐”、“惊喜”,都不是老天爷定的,是人自己定的。

同样的雪,落在高山就是风景,落在茅屋就是灾难,落在沿海就是奇迹——区别只在于,站在雪里的那个人,有没有一件御寒的衣,有没有一捧取暖的火,有没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家。

而他能做的,也许就是在雪落下时,尽量多生几堆火。

让这“限定”的,少限定几个人。

让这“恩赐”的,多恩赐几个人。

让这“惊喜”的,不再是夺命的惊吓。

他躺回草铺上,阿丑和招娣在睡梦中往他身边靠了靠。他伸手揽住他们,闭上眼睛。

这一次,他睡着了。

梦里没有雪。

只有一片刚翻过的土地,黑油油的,等着春天。

(第一卷 第五章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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