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花开需要多久呢?
她不知道。
她从未亲自培养过一朵花。
花开她赞美花开,花谢她怜惜花谢。
但是她知道花开花落自有时,不必期待也不必感怀。
……
她曾亲眼见证过一朵花开。
也亲眼见证她枯萎。
十三岁那年,睡在她上铺的女孩曾告诉她:“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话,要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叫“希”,希望的“希”。
她们在寒冷的冬夜彼此相拥,汲取温暖。
她说:“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吗?”
希说:“一定会的。我不会忘记你。你也不要忘了我。”
她相信了。
她们一起上课,下课相约去厕所,任何场景无论哪一方缺席都会引起别人的疑惑:“她们吵架了?”
关于李清欢的秘密,她只告诉过希。
希说:“真好。”
她靠着希的肩膀,说:“我好开心,你也觉得他好。”
她不设防备地带她出现在李清欢的面前。
直到某天,察觉到了其他人诡异的目光。
她知道,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质变。
终于有个女同学忍不住,故意带着她穿过昏暗的走廊,看到了花坛边亲密无间的男女。
她难以置信。
却又释然。
对啊,优秀的李清欢,本该有美丽的希来配。
而不是烂到谷底的她。
她讨厌这剧情,真是烂透了。
希,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每当我向你诉说着他对我的救赎时,你在想什么?
隔岸观火的其他人忍不住添了一把火:“周漾,他们早就在一起了。”
“关你屁事,滚啊!”周漾吼过去。她直视着希的脸,看着她闪躲的目光,忽然觉得好笑,她想伸手触碰她,却被躲开了:“对不起,周漾,你打我吧——如果这样你能好受些的话。”
她露出疲惫的笑容,忽然没了对峙的力气。
“祝你们……幸福啊。”
七岁时她把别人的欺凌当做友情,她们让她帮她们写作业,帮她们跑腿,以取笑她为乐。
她并不开心,觉得那并不是友情。
直到希出现。她走到哪里都带着她,什么事都冲在她前面,愿意包容她的一切,听她诉说过去种种,穿过一地鸡毛去拥抱她,安慰她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希说她像个高贵可爱的小公主,让人忍不住想要去保护她。
最可恨的不是这一切都是假的,而是都是真的。
正因为是真的,她才会觉得作呕。
曾经的感情越真切,后来的背叛越伤人。
她假装无事发生,继续当一个无知觉的人。就像小时候挨打一样,她再次隔绝了外界伤害。
周漾,这是你想要的的无坚不摧吗?
似乎,你依旧不开心啊。
以前,有人曾说她笑得很假,像《巴啦啦小魔仙》里的黑魔仙小月。
“要笑就好好笑啊,嘛笑的这么刻意做作?”
小学时,她偶然听见她们谈论起她。
“你们有没有觉得班主任很偏心她啊?”
“听说她妈跑了,没人管她……”
“诶你,别说人家家事。”
“切,成绩再好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没人要……”
她故意弄出声响,女孩子们作鸟兽散。
她低头看书,那些字却在纸页上跳动变换,变成两个刺眼的“活该”。
她狠狠把书扔出去。
她第一次告状,班主任非常重视这件事,说必须严惩这些同学。
乃至最后全校都知道了这场霸凌事件。
全校集会上,她排在队伍里,对周围充满敌意和怨恨的目光,恍若未觉。
她得到了道歉和重视,却也失去了交朋友的机会。
直到十三岁,升入初中后,班级打碎重组,很少人记得以前的事。
希走进她的世界,告诉她愿意做她一辈子的好朋友。
好朋友是什么样的呢?像家人一样。
可是家人又是什么样的呢?她更不明白了。
周漾没有概念。哪怕亲眼目睹了希的背叛也没有怪罪,只是默默祝福,安静退出。
她好像,习惯了背叛。
……
短暂的一生回忆起来是漫长的,每个悲伤的画面都会浮现出来,经过时间的磋磨变得更加悲伤。
每个细节都好像记得,又好像模糊不清。
记得有一年栀子花开得很好,希偷了一朵送给她,让她悄悄藏好别被老师发现。
她乖乖照做,直到花枯萎了也不肯丢。
体育课上她扭伤了脚,希背着她在去食堂、回宿舍,毫无怨言。
“你好瘦哦,要多吃点饭,知道吗?”希说。
她靠着她瘦削的肩膀,眼睛模糊一片。
想起从前因为多吃了一碗饭,母亲便咬牙切齿地对父亲说:“你看她,这么狠吃可怎么得了?”
她不敢吱声,只是从此不敢多吃,只吃固定的一碗。
倘若真的很饿,就要观察父母的脸色,他们若看上去和颜悦色就多吃一点,若阴云密布就放下碗筷。
胖妞已经不胖了,可是他们还是叫她“胖妞”。
如蛆附骨,摆脱不掉。
……
周漾有很多年没有得知希的消息。
工作后人们各奔东西,听说她恋爱了,结婚了,又离婚了。
不知道有没有小孩,是否和她一样美丽。
有一次回老家参加同学的婚礼,她远远看到了李清欢一眼,他依旧如故,站在人群里一眼就认出来了,只是更成熟稳重。
感念于他当初的善意,她冲他遥遥一笑。
他们没能一直幸福下去。
她觉得可惜,因为两个都曾是她很重要的人。
他有些认不出她,神色有些迷茫。
她释然一笑,没有解释很多。说起那个脆弱敏感的女孩,她曾经太固执己见了。
认定的东西,哪怕撞了南墙也绝不回头。
她认定感情不能受到背叛,否则便是不纯洁。
她厌恶有污点的感情。
所以才抓不住许多在意的东西吧。毕竟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
边界感太强,不是好事。
老师曾告诫她,自尊心不必太强,当你踏入社会,你会发现你的自尊是最无关紧要的东西。
倘若他人一句话便让你放弃了当下的生活,那你这一辈子该有多累啊?
难道要一直逃避?
遇事解决事,而不是逃避。
可惜这些道理,她很晚才明白。
少年意气终自负,黄粱一梦一场空。不至于责怪当初的自己选择错误的道路,只是遗憾积压在心里,再难以放过自己本身。
倘若早些明白呢?
自从和父亲彻底决裂后她有很多年不曾归乡。
哪怕新年也如飞鸟短暂停歇。
即使亲朋劝说,可是她依旧不愿意低头。
该怎么向他们诉说她曾遭受的苦难呢?哦,他们似乎并不在意一个女孩的成长。
仿佛忍下一切便能“家和万事兴”。
至于一点成长的疼痛,又能算得了什么?
回去了又能怎么样?破镜不能重圆,时光不能倒流。
她早已经没有了自己的位置,阁楼搭的木板床就是自己短暂的栖息地。
还要忍受着父亲的冷眼和醉酒后的辱骂。
她厌倦了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的生活。
飞鸟本该自由,为何要主动飞向牢笼?
她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可是她能选择自己以何种方式赴死。
野外的花开不受人为影响,季节到来便自盛开。
风吹雨淋也不足以磨灭她想要盛放的决心。
哪怕是在荒野,她也愿意对着天空绽放一抹最美丽的笑容。
而不是待在人们精心打造的牢笼,接受规划做一朵没有香气的塑料假花。
十八岁,她不接受命运的安排,去山外,去看海,去认识新的人,过自己崭新的人生。
他们说她年纪真小,忍不住对她多一分偏爱,像在照顾年幼时孤苦无依的自己。
自我重构的子很苦,但是她一想到明媚的未来,便觉得再苦的子也能品出一些甜味来。
可是命运是烂透了的编剧。
她被黑心中介骗得身无分文,差点露宿街头。
她逃命似的离开那个地方,来到新地谋生。
房东阿姨打量着她的年纪,把她领到一间灰尘遍布、满是狼藉的空房间:“六百五一个月,押一付一,不包括水电,爱住不住,别的房间没有了。”
假如多给她一些阅历,她一定嗤之以鼻,转头就走,可是好不容易找到的房源,离上班的地方最近,她不想错过。
房东不耐烦地催促她做决定:“想好了没有啊,小姑娘?别考虑了,我还约了人打牌呢!这地方多的是人抢,要不是看你年纪小想照顾你一点,昨天你打电话问的时候就租给别人了!”
于是她捏着鼻子把发霉的房间整理出来,用光了两瓶油污净才把窗台上的污垢洗掉。
铺上净的床单,整个房间明亮了起来。
也许,这也是生活的意义吧。她9想。
后来她走过书本上出现的很多地方,感受当地风土人情,感受着真实的世界,感受自己的腔内的心脏正为这个世界的美丽神奇而跳动,她觉得不枉此生,不虚此行。
即使形单影只,月亮和云朵始终跟随她的步伐,从南到北,从西到东。
她常常做梦,梦里经常是她最不愿意回去的那段时光。
身旁的同学依旧青春年少,目光纯粹,看着她迷失在队伍里,却只是看着她笑。
每张脸都一样的年轻稚嫩,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他们是谁。
这是梦魇,困住了不愿意走出来的她,在最美丽的青春年华。
梦里梦到的人,以后还会遇到吗?她不去深究,只是脚踏实地走好当下的每一步。
那时一块钱掰开成两块用,一个人听着歌写文章,是最自在的时候。
房间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和一个行李箱,可是她的心却填得很满,很满。
她看到了海鸥。
不是一只,是一群。
自由自在飞翔在城市的上空,姿态优美,弧线流畅。
那么距离海边,不远了吧。
她想。
她的窗户每天能看到朝霞,海边的出从四点就开始了。
楼下的菜市场很快也会热闹起来。
每个人都有认真生活。她也一样。
手上的水泡总是消了长长了消,但是她年轻,恢复得很快,这点痛苦本算不得什么。
比起被亲人抛弃,肉身的痛苦早已经不足为惧,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超越了一切苦难。
灵魂跃居肉体之上,将她立于不败之地。
……
窗外的海风是咸涩的,空气里飘动无形的胶质气体,湿黏腻。
加班到深夜只能泡一桶泡面对付,简单洗漱后疲惫地睡去。
这是在这里的第三年,她精疲力尽,眼神无光。
更别提家里反复打来催婚的电话。
让她身心俱疲。
本以为足够狠心,可是狠话说出口,却如同回旋镖一般扎在自己身上。
躺在床上的她恍若回到了小时候,一个人在小木屋生活的光景,外面大雨滂沱,只有她独自守着一座孤岛。
窗台的多肉养得非常翠绿胖乎,床边放着厚厚的笔记,整齐地归置在桌上,一盏夜灯为黑暗的夜晚增添了温暖的光。
即使她认真养着自己,可是有些东西,想要彻底过去并不能靠一朝一夕。
白天领导的责骂仿佛还在耳边。
明明她已经做的很好了,也已经很谨慎了,可还是会被同事陷害背锅。
她觉得自己真傻,真的。
她单知道那个女人是生病了忘记“提醒”自己更改生产数据而导致公司严重损失,却不知道有些人连身体都可以作为陷阱。
这三年的努力领导都看在眼里,可是,有些时候光靠勤劳是不够的,在这个社会想要立足,更需要一个好脑子。
为什么要相信她说的话?仅凭她当初的一句善意关怀就记了三年,认为她是世界上很好的人。
女孩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蠢货。
给一点阳光就灿烂,给一点颜色就开染坊。
沦落到如今的地步,也是应该。
海鸥飞不到城市,微弱的灯光照不到回家的路,她有些疲惫了。
她不擅长尔虞我诈的生活,努力适应了三年,终究融入不了这个地方。
她辞职了。
带不走的多肉和碍事的家具都送给了邻居。至于三年来越堆越厚的书籍笔记,她翻了一遍,全部丢进了楼下垃圾桶,在一个寂静无声的夜晚。
不久后,带着医生的诊断,她动身离开,这次,她决定好好和自己告别了。
花终究会谢,何苦为难自己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