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一下,太医院内暗流涌动。明面上,无人敢违抗皇命,但以周院判为首的几个老资格太医,对王俊这个“幸进之徒”牵头防疫,心中大为不满。资历、出身、正统的医术观念,都让他们无法心平气和地接受被一个年轻后辈指挥。
王俊领了旨意,却像是接了个烫手山芋。他提出的防疫小组名单,周院判那边不是推说人手不足,就是派来几个刚入太医院、懵懵懂懂的新丁或者平日里就不太得志、医术平平的老好人。药材调用也诸多掣肘,一些他点名急需的、用于消毒防疫的石灰、苍术、艾叶等,库房总能找出各种理由拖延发放。
“王大人,不是下官不给,实在是近来各宫主子们也要用艾叶熏殿驱邪,库存紧张啊……”管库的吏目陪着笑脸,话里话外却透着推诿。
王俊看着空荡荡的药材领取处,心头火起,却知道此刻发作不得。他强压下怒气,转身去了设在城西的一处临时隔离营。
这里原是废弃的营房,如今被草草收拾出来,收容了数十名病情危重的患者和他们的家属。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混合着草药、呕吐物和排泄物的污浊气味。病患们蜷缩在草席上,呻吟声、咳嗽声、孩童的哭闹声不绝于耳。几个被指派来的、面带惶恐的医徒和民间征调来的郎中,穿着简陋的防护衣物(在王俊强烈要求下,用厚布浸过药汁制成),忙碌地穿梭其间,却显得杯水车薪。
景象凄惨,如同人间地狱。
王俊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如果没有有效的组织、充足的药物和严格的隔离措施,这里不仅救不了人,反而会成为新的瘟疫温床。
他挽起袖子,亲自投入救治。诊断、开方、指导医徒进行简单的物理降温、处理污物……他忙得脚不沾地,试图用自己的行动来带动其他人。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内衫,口罩(自制的多层棉布口罩)下的呼吸也变得困难。
跟随他来的几个年轻太医,起初还有些犹豫和畏缩,但见王俊身为“负责人”却事事亲力亲为,毫无架子,也渐渐被感染,开始认真执行他下达的、那些他们起初觉得“多此一举”的指令——严格区分清洁区与污染区,所有接触病患的人员必须佩戴口罩、勤用药皂洗手,病患的呕吐物排泄物必须用石灰覆盖深埋……
然而,阻力无处不在。一些病患家属不理解为何要将亲人单独隔离,哭闹着要进去陪伴;附近的一些百姓听说这里集中了瘟疫病人,纷纷聚集过来抗议,要求将隔离营迁走,甚至有人试图冲击营门。
“滚出去!把瘟神都带走!”
“你们在这里,是想害死我们全城的人吗?”
“官府不管我们死活了吗?!”
混乱中,不知是谁扔出了一块石头,险些砸中一个正在熬药的医徒。
王俊站在营门口,看着外面群情激愤的百姓,心中充满了无力感。知识的隔阂、对未知疾病的恐惧,让这些最朴素的民众成了防疫最大的阻力之一。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众人回头,只见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在护卫的簇拥下疾驰而来,车帘掀开,露出纳兰那张明艳却带着薄怒的脸。
她利落地跳下马车,身上那件鹅黄色的旗袍在灰暗的隔离营背景下显得格外醒目。她几步走到王俊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目光扫过外面骚动的人群,清了清嗓子,扬声道:
“诸位乡亲父老!”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种天生的、不容置疑的贵气,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我乃富察家纳兰!奉皇上旨意,协助太医院王太医在此防控时疫!”她先抬出身份和圣旨,稳住场面,“将病患集中于此,并非弃他们于不顾,正是为了救治他们,也为了保护你们!”
她伸手指向隔离营:“你们看看里面!王太医和诸位医官,冒着染病的风险,日夜不休地在里面救人!他们图什么?图你们扔石头吗?”
人群安静了一些,有人脸上露出迟疑。
纳兰语气放缓,带着几分恳切:“我知道大家害怕。但害怕解决不了问题!只有听太医的话,把生病的人隔开治好,把传播的路子切断,这瘟疫才能真正过去!王太医的法子,是皇上都点头认可的!你们不信他,难道连皇上也不信吗?”
她的话简单直接,却巧妙地利用了皇权的权威和民众对“皇上”的敬畏。接着,她又对身后跟着的富察府管家吩咐道:“把我们带来的米粮和药材,分发给附近的乡亲!告诉他们,只要配合防疫,官府绝不会不管大家死活!”
管家连忙应下,指挥着下人从马车上搬下一袋袋米粮和一捆捆艾草、苍术等物。
看到实实在在的物资,又听纳兰说得在情在理,人群的骚动渐渐平息下来,一些人开始窃窃私语,脸上敌意稍减。
纳兰这才转过身,看向王俊,见他满脸疲惫,官袍上甚至还沾着些污渍,眼圈顿时就有些红了,却强忍着,低声道:“你没事吧?我带了府里几个得力的人手过来帮忙,还拉了些药材米面,你看哪里急需?”
王俊看着她风尘仆仆却目光坚定的模样,看着她三言两语便暂时稳定了失控的场面,心中百感交集。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感受到,这个他名义上的妻子,不仅仅是他困顿时的慰藉,更是他可以倚仗的、坚实的盟友。
“我没事。”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药材和米粮来得正是时候。人手……也急需。”
纳兰立刻对身后带来的几个健仆和嬷嬷道:“都听姑爷吩咐!他让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
有了纳兰带来的人手和物资支援,隔离营的混乱局面暂时得到了控制。王俊得以更专心地投入到救治和防疫指挥中。
然而,就在形势稍有好转的当口,一个更坏的消息传来——太医院内部,出现了疑似感染病例。一位昨日曾来隔离营巡视过的老太医,回府后突发高热,身上起了红疹。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开,太医院内顿时人心惶惶。周院判等人更是借此发难,在御前参奏王俊“防疫不力,举措失当,致疫病反传入太医院,动摇国本”!
指责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王俊站在隔离营内,看着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病患,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知道,真正的风暴,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