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沈惊蛰的生活被一个陌生的节奏填满。除了案管室的日常工作,她多了一项任务:准备反诈宣传讲稿。夜深人静时,她独自坐在次卧的书桌前,台灯的光晕笼罩着摊开的资料和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如何将枯燥的法律条文和防范要点,转化成老年人能听懂、记得住的语言,对她而言,是比整理最复杂的卷宗更艰巨的挑战。
林知夏信守承诺,没有过多干涉,但总会恰到好处地出现。有时是一杯放在桌角的温牛奶,有时是一句“需要帮忙看看稿子吗?”的轻声询问。沈惊蛰始终摇头,但那些无声的陪伴和恰到好处的关怀,像细微的暖流,悄然缓解着她的焦虑。
周三清晨,沈惊蛰比平时醒得更早。窗外天色未明,她躺在床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有些过快的心跳。今天就是宣讲的日子。她闭上眼,试图用林知夏教过的腹式呼吸法平复情绪,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各种糟糕的画面:忘词、冷场、台下质疑的目光……
社区活动中心里,已经坐满了前来听讲的老人。嘈杂的交谈声、挪动椅子的声音混成一片,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热闹而令人不安的氛围。沈惊蛰站在后台狭小的准备间里,身上那套熨烫得笔挺的警服此刻仿佛成了枷锁,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她最后一次低头看着手中的讲稿,纸页边缘已被她无意识捏得微微卷曲。
“准备好了吗?”林知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今天也穿得较为正式,浅蓝色的衬衫搭配深色西裤,套着志愿者的红色马甲,看起来干练而温和。
沈惊蛰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她的嘴唇有些发干。
“别担心,”林知夏走到她身边,声音压得很低,只容她一人听见,“就把他们当作需要你帮助的普通人。你整理过那么多案子,比任何人都清楚骗子是怎么得手的,把这些经验分享出去就好。”她的目光平静而肯定,像是在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
这时,社区工作人员过来示意可以开始了。沈惊蛰最后看了一眼讲稿,将它折好放进口袋,迈步走向台前。
舞台的灯光有些刺眼。沈惊蛰走到演讲台后,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台下,几十双苍老却专注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她,等待着。那一瞬间,熟悉的窒息感猛地攫住了她,喉咙发紧,耳边似乎响起了细微的嗡鸣。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捕捉到了台下侧前方那个安静的身影。林知夏坐在第一排不远处的志愿者席上,正微微颔首,对她投来一个鼓励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担忧,没有审视,只有纯粹的信任。
沈惊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慌乱被强行压了下去。她想起了那些卷宗里一个个被骗走养老钱的老人,想起了他们笔录中字里行间的懊悔与无助。
“各位叔叔阿姨,上午好。”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出去,初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但很快稳定下来,“我是朝阳派出所的民警,今天,想和大家聊聊怎么识别那些专门盯着咱们养老钱的骗子……”
她放弃了原本准备的、过于书面化的讲稿,开始用最朴实的语言,结合自己审核过的真实案例,讲述骗子常用的伎俩——冒充子女求救、推销虚假保健品、以房养老陷阱……她没有刻意渲染情绪,只是平实地叙述,偶尔停下来,询问台下的老人是否遇到过类似情况。
起初,回应者寥寥。但随着她讲到一个骗子利用独居老人对亲情的渴望实施诈骗的案例时,台下开始有了反应。一位满头银发的阿姨忍不住插话:“可不是嘛!上个月就有人打电话,说我闺女住院了,让我赶紧打钱!吓得我呀……”
“后来呢?”沈惊蛰顺势问道,语气平和。
“我多了个心眼,先给闺女单位打了电话,结果人家好好上着班呢!”阿姨拍着胸口,心有余悸。
“您做得非常对。”沈惊蛰肯定地点点头,“遇到这种紧急情况,一定要先通过其他途径核实。”她借着这个真实的例子,详细讲解了核实信息的步骤和注意事项。
互动让现场气氛活跃起来。老人们开始交头接耳,分享各自遇到的疑似诈骗经历。沈惊蛰耐心倾听,适时插入专业的提醒和建议。她的语速始终平稳,目光偶尔与台下的林知夏交汇,得到对方一个几乎看不见的、表示肯定的眼神。
然而,就在她讲解到“警惕高回报投资理财骗局”时,台下一位一直沉默的老大爷突然激动地站起来:
“说得轻巧!你们警察就知道让我们别信别信!我攒了一辈子的钱,放在银行里利息那么低,物价涨得这么快,我们不想法子挣钱,以后怎么办?”
老人浑浊的眼里满是焦虑和不平,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全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沈惊蛰身上。
这是一个尖锐而现实的问题,直指许多老年人深层次的养老焦虑。沈惊蛰握着话筒的手心微微出汗。她看着老人布满皱纹的脸和那双因生活压力而显得焦灼的眼睛,一时语塞。讲稿里没有标准答案。
就在她停顿的瞬间,林知夏温和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响起:“这位叔叔的问题非常现实,也代表了很多老人的心声。”她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台前,站在沈惊蛰身侧稍后的位置,既不会喧宾夺主,又能让声音清晰地传遍会场。
“正是因为理解大家对于资产保值增值的迫切需求,我们才更要警惕那些利用这种心理设下的陷阱。”林知夏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带着令人信服的专业感,“正规的理财和诈骗之间,最关键的区别在于风险提示和合规性。下次如果您遇到类似情况,可以请子女或者社区工作人员帮忙核实一下机构的资质,这既是对您心血的负责,也是一种更稳妥的‘挣钱法子’。”
她没有否定老人的焦虑,而是给出了一个可操作的解决方案。老人的情绪明显缓和了些,嘟囔着“是要多问问”慢慢坐下了。
沈惊蛰侧头看了林知夏一眼,对方递给她一个“继续”的眼神。她深吸一口气,接过了话头:“这位老师说得对。我们的提醒不是要阻止大家追求更好的生活,而是希望大家的辛苦钱都能花在真正值得的地方。”
接下来的宣讲变得异常顺利。有了这个小插曲,老人们似乎更加信任台上这个看起来年轻却沉稳的警察,以及她身边那个说话在理的志愿者。
宣讲结束时,甚至有几位老人围上来询问具体问题。沈惊蛰耐心地一一解答,直到社区工作人员开始清场。
回派出所的路上,两人并肩走在林荫道上。秋日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
“刚才……谢谢你。”沈惊蛰目视前方,声音很轻。
林知夏微微一笑:“是你自己坚持下来的。面对突发质疑能稳住阵脚,这很不容易。”
沈惊蛰没有回应,但紧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分。
走进派出所大院前,林知夏停下脚步,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个保温杯递给沈惊蛰:“泡了点罗汉果茶,润润喉咙。”
沈惊蛰愣了一下,接过还有余温的杯子,指尖传来恰到好处的暖意。
“我回诊所了。”林知夏朝她点点头,转身离开。
沈惊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手中保温杯的温度丝丝缕缕渗入皮肤。她忽然觉得,刚才在台上那种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紧张感,此刻回想起来,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杯子,拧开,抿了一口。温润甘甜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种久违的舒适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