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讲结束后的几天,沈惊蛰的生活似乎回归了原有的轨道。案管室、备勤室、林知夏的公寓,三点一线,规律得如同精密仪器。然而,某些细微的变化,如同春日冰面下悄然融化的水流,正无声地改变着这片冻土。
周五清晨,沈惊蛰在厨房准备早餐时,破天荒地多煎了一个蛋,默不作声地放在了林知夏惯常坐的位置前。当林知夏略带惊讶地道谢时,她只是背对着,含糊地“嗯”了一声,继续专注于手里的锅铲,但耳根却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红。
派出所里,王所长在她送交审核完的卷宗时,难得地没有立刻挥手让她离开,而是抬头打量了她一眼,语气随意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肯定:“上次那个反诈宣传,社区反馈不错。以后这类活动,你可以多参与。”
沈惊蛰垂着眼睑,应了一声“是”,心中却并无抵触,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被认可”的微澜。
案管室的工作依旧繁琐,但她处理起来愈发得心应手。她开始不仅仅满足于按部就班地完成流程,而是会主动思考如何优化。她那份自行整理的《常见卷宗整理规范及易错点提醒》,被小张无意间看到后,惊为天人,很快在几个年轻文员间传阅开来,甚至引来了其他所队内勤的询问。
“沈姐,你这个总结得太到位了!以后我们整理卷宗就按这个来,肯定能少被检察院退卷!”小张捧着那份打印出来的指南,语气兴奋。
沈惊蛰对此没有太多表示,只是淡淡点了点头。但当她看到同事们开始参照她的指南,并且确实提高了效率时,一种不同于过去执行危险任务成功后那种激烈澎湃的、更为沉静踏实的成就感,在她心底慢慢沉淀。
然而,挑战总是不期而至。周一,她接到一本新移送过来的故意伤害案卷宗。案情本身并不复杂,但涉案双方是亲兄弟,因为父母遗产分配问题反目,争执中弟弟用烟灰缸将哥哥砸成轻伤。卷宗里的询问笔录充斥着激烈的情绪——多年的积怨、被偏袒的委屈、对亲情的绝望、事发后的懊悔与不甘……
沈惊蛰像往常一样,开始编码,整理。但那些充满负面能量的字句,比以往任何诈骗或普通纠纷案都更具穿透力。兄弟阋墙,至亲成仇,这种情感上的撕裂感,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心悸。当她看到弟弟在笔录中反复念叨“他是我哥啊……他怎么可以这样……”时,她的动作慢了下来,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呼吸有些不畅。
她下意识地站起身,想去窗边透透气。目光扫过台历,才意识到,今晚又是固定的咨询时间。
晚上的咨询室,灯光柔和。林知夏敏锐地察觉到了沈惊蛰比平时更低的情绪阈值。
“这一周,感觉怎么样?”林知夏照例以开放性的问题开始。
“还好。”沈惊蛰的回答依旧简短,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扶手。
林知夏没有催促,耐心地等待着。沙漏里的细沙无声流淌。
过了好一会儿,沈惊蛰才再次开口,声音有些低沉:“最近……整理的卷宗,有些涉及家庭纠纷。”她没有具体说兄弟相残的案子,只是泛泛而谈,“那些记录下来的话……很激烈。”
“接触这些强烈的负面情绪,确实会消耗心理能量。”林知夏表示理解,“记得我们之前聊过的‘内心清理’吗?就像每天打扫房间,工作需要,心也需要。”
沈惊蛰沉默着。她知道林知夏的意思,那些放松训练、情绪识别技巧,她都记得。但知道和做到,是两回事。她习惯了压抑和隔离,主动去“清理”对她而言,更像是一种陌生的、需要卸下盔甲的冒险。
“我试过……开窗通风。”她最终低声说了一句,指的是在办公室感到不适时走到窗边的行为。这是她能表达的、最接近“尝试”的举动。
林知夏的眼中掠过一丝微光。这是一个进步,沈惊蛰开始主动提及自己的应对方式,哪怕它看起来如此微小。
“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林知夏肯定道,“物理空间的通风,有时候也能象征心理空间的换气。”她顿了顿,语气更加温和,“如果你觉得需要,我们可以尝试一些更具体的方法,来帮助你的内心‘空间’更好地处理这些外来的情绪尘埃。当然,由你决定。”
沈惊蛰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林知夏,对方的目光平静而包容,没有强求,只有等待。这种被尊重、被给予选择权的感受,对她而言有些陌生。
咨询结束时,沈惊蛰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她背对着林知夏,声音很轻,几乎湮没在空气里:
“……那份指南,他们用了。”
林知夏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指的是那份工作指南。她看着沈惊蛰略显僵硬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
“是吗?那很好。”她的回应同样轻缓,带着笑意。
那晚,沈惊蛰没有直接回房间。她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城市的夜景。万家灯火,每一盏光背后,或许都藏着不为人知的悲欢离合,就像那些卷宗里记录的人生碎片。
她想起林知夏说的“心理空间换气”。她尝试着,不再像以前那样强行驱散脑海中那些由卷宗引发的沉重感,而是允许它们存在,只是像看待窗外遥远的灯光一样,保持一点距离去观察。
这时,林知夏也从书房出来,倒水喝。看到沈惊蛰站在窗前的背影,她没有打扰,只是安静地坐在沙发上。
两人一坐一站,共享着这片寂静的夜色。没有交谈,但空气中流动着一种奇异的安宁。
过了许久,沈惊蛰转过身,目光与林知夏相遇。这一次,她没有立刻移开视线。
“我……”她顿了顿,似乎在下很大的决心,“也许……可以试试你说的方法。”
林知夏放下水杯,温暖地笑了:“好,等你准备好了,随时可以。”
沈惊蛰点了点头,这一次,动作不再那么沉重。她走向自己的房间,在关门之前,低声说了一句:
“晚安。”
门轻轻合上。
林知夏坐在沙发上,听着那声轻微的关门声,脸上的笑容久久未散。她知道,对于沈惊蛰而言,这一声“晚安”,以及那句关于尝试的承诺,其意义不亚于攻下一座坚固的堡垒。
冰冻的轨迹,正在阳光照不到的深处,悄然发生着偏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