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缓缓开启,腥风扑面。
拂尘举灯前行,幽蓝火光在狭窄的甬道中摇曳不定,映得她侧脸轮廓如刀刻般清晰。
暖玉灯不灭,却照不透这深埋地底二十余年的黑暗。
她脚步未停,指尖轻轻掠过墙壁上那行斑驳血字——“癸未年三月初七,吾以替身入棺。”
那一日,是她母亲沈鸾最后一次出现在宫中的记录。
也是大虞先帝突然“病重闭养”的开始。
她的指腹摩挲着刻痕边缘,指甲缝里渗进些许陈年灰土。
这不是墓志铭,而是遗言,是挣扎,是一个活人被强行封入死局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刻下的控诉。
她没有回头,但能感受到身后萧玄戈的气息变了——从帝王的威压,渐渐裂开一道深渊般的空洞。
他不再只是君王,而是一个被亲生父亲用血字唤醒的儿子。
百步之后,地势豁然开阔。
一座地下寝宫静卧于岩层深处,仿佛时间在此凝固。
四壁镶嵌青金石板,烛台铜鹤口衔残蜡,床榻之上锦被平整,书案摊开一卷《帝王纪略》,墨迹犹新,茶盏斜倒,内壁霉斑斑驳,像是主人刚刚离席而去。
可这里没有活人,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中央铜棺半启,黑气缭绕。
棺中尸身枯槁如柴,皮肤紧贴骨骼,面部肌肉扭曲变形,十指指甲尽数崩裂,掌心满是血痂与木屑——那是临终前疯狂抓挠棺盖留下的痕迹。
拂尘缓步上前,蹲下身,目光落在尸衣领口一处不起眼的褶皱。
她取出银镊,小心翻开,一枚褪色香囊悄然滑落掌心。
打开一看,干枯的花瓣与细粉混合其中,一股极淡的甜腐味钻入鼻腔。
“梦蛊花。”她低语,“配以幽昙粉,每日焚于枕畔,可令人神志恍惚,久之则心智溃散,唯命是从。”
许仲言此时已随召而来,白袍覆尘,面色凝重。
他取针探入尸首脑髓,稍顷,手微微发颤:“灰质坏死如絮,确为长期吸入迷心散所致……此人血脉与先帝完全吻合,但骨龄测算不过五十八岁。”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可当今太后对外宣称,先帝驾崩时年六十五。”
殿内一片死寂。
谢无咎悄然退至出口,挥手示意暗卫布防。
他知道,今日所见,足以倾覆王朝根基。
柳青梧站在书案旁,手指微抖,从暗格中抽出半卷残页。
纸张焦黄,边角残缺,上书《陵典·秘祀篇》补遗,字迹古拙森然:
“以双阴脉者为引,借至阴之血,饲阳衰之魂;三年为期,可续帝王阳寿。”
拂尘瞳孔骤缩。
双阴脉——极少见的体质,生于月蚀之夜,母胎双亡,命带孤煞。
整个大虞百年仅出三人,而她,正是其中之一。
所以所谓的“以至阴压至煞”,根本不是镇陵之需,而是——续命之祭。
他们将她从皇陵召回,并非为了压制什么邪祟,而是要她成为那根点燃寿命的引线,用她的血,去喂养一个早已疯癫、却仍被囚禁在这地下世界的“先帝”。
原来她从来就不是妃子,而是祭品。
冷意自脊背攀爬而上,她却未退半步。
反而缓缓起身,走向铜棺。
她知道,这具尸体不是真相的终点,而是一把钥匙。
她伸手探入袖中,取出一块灰白色骨符——那是她在守陵第七年,在皇陵最深处的一座无名碑下发现的遗物,上面刻着无人识得的古文。
多年来,它一直安静地贴着她的胸口,像一块冰冷的护身符。
此刻,当她将骨符靠近铜棺时,异变陡生。
符上浮现出细微青痕,如同血脉复苏,一丝微弱的光流转而起,映得四周石壁隐隐震动。
下一瞬,墙面上竟浮现出一片虚影——模糊、晃动,似水波荡漾。
一个女子披发跪地,怀中抱着襁褓,面容凄绝,泪水横流。
尽管影像残破,拂尘仍一眼认出那张脸。
那是她以为早已葬身火海的母亲——沈鸾。
虚影中的女人猛然抬头,嘴唇剧烈颤抖,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一句话——
暖玉灯骤然熄灭,黑暗如墨倾覆,整座地宫陷入一片死寂的幽冥。
唯有那块灰白骨符仍泛着微弱青光,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在拂尘掌心微微震颤。
墙面上的虚影剧烈晃动,仿佛被无形之手撕扯。
沈鸾披发跪地,怀中婴儿啼哭未出,她仰头嘶喊,声音穿透时空:“我不让你们用孩子祭命!”——字字泣血,如刀割耳。
话音未落,影像碎裂,如玻璃崩裂般化作点点残光,消散于黑暗。
众人屏息,冷汗浸透衣背。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极缓的呼吸声从铜棺底部传来。
“……阿鸾的孩子?”
声音苍老沙哑,像是从坟墓深处爬出的魂魄,带着三十年未曾见光的腐朽与干涸。
那不是死物的低语,而是活人被埋葬太久后,喉咙里挤出的最后一丝气息。
谢无咎猛地后退一步,手按刀柄,眼神凌厉如鹰。
柳青梧死死捂住嘴,指甲掐进掌心。
许仲言下意识扶住案角,脸色惨白。
唯有拂尘,脚步未动。
她缓缓蹲下身,指尖抚过铜棺边缘一道几乎不可见的接缝——那是她方才就注意到的异样。
她取出随身携带的守陵银刀,刀尖轻巧撬动,一声沉闷的“咔”响,棺底暗格应声弹开。
一股陈腐之气扑面而来。
里面蜷缩着一名老妪,白发如雪,枯瘦如柴,四肢蜷曲,像是被硬生生塞进这方寸之地。
她双目紧闭,唇干裂如旱地龟纹,腕上一道深陷的烙印赫然入目——“罪婢沈氏”。
拂尘瞳孔微缩。
她认得这个烙印。
那是皇陵最深处“活冢”专用的刑印,专用于那些“知密而不可杀”的人。
他们不被处死,而是被封入地下,活着腐烂。
她伸出手,轻轻触了触老妪颈侧。
还有脉搏,微弱如游丝。
“她还活着。”拂尘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刀,划破了地宫的死寂。
没有人回应。
所有人仍僵在原地,仿佛怕惊扰了这不该存在的“活尸”。
拂尘却已脱下外袍,小心翼翼将老妪裹住,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祭器。
她将人抱起,那具身体轻得惊人,仿佛只剩一把骨头撑着一层皮。
“走。”她低声说,转身欲行。
可就在出口处,火光突现。
沈玉华立于断裂的石阶之上,凤冠微斜,珠帘摇晃,映出她半张扭曲的脸。
她身后是数十名亲卫,刀剑出鞘,寒光凛冽。
“拂昭训。”她开口,声音竟还带着一丝端庄的余韵,可眼底已燃起疯狂的火,“你以为,带出这具‘尸首’,就是真相?你可知,你脚下踩的,是大虞百年基业的根基?”
拂尘停下脚步,未语,只低头看了一眼怀中老妪。
那张脸沟壑纵横,却在昏迷中仍紧皱眉头,似在承受着某种永恒的痛楚。
“你们说我是祭品。”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可她,才是真正的祭品。被活埋三十年,烙印封口,连死都不配。”
沈玉华冷笑,凤眸微眯:“你以为我为何留她一命?因为她早已不是人,只是个会呼吸的墓碑。而你——只要你此刻转身,忘掉所见,我仍许你贵妃之位,母仪六宫,享尽荣华。”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近乎蛊惑:“你本就是罪臣之女,能活到今日已是恩典。何必为一个疯婆子,毁了自己?”
拂尘抬眼,目光如刃,直刺沈玉华心口。
“你说我该感恩?”她轻笑一声,那笑意却冷得能冻结骨髓,“我母亲被你们骗入宫中,以‘替身’换命;我被你们从皇陵召回,当作续命的祭品;她——”她怀中的老妪轻微抽搐了一下,“被你们烙印封口,关进活冢三十年,只为守一个谎言。”
她一步步向前,步伐坚定,仿佛踏在刀尖之上也不退。
“你们要我装聋作哑,可我偏偏……不怕黑。”
沈玉华脸色骤变,厉声喝道:“拦下她!”
亲卫上前,刀锋逼近。
就在这刹那,一道寒光横出。
萧玄戈缓缓拔剑,剑尖直指沈玉华咽喉,声音低沉如雷滚过地底:“朕的母亲,还活着吗?”
沈玉华怔住,随即放声大笑,笑声癫狂,如夜枭啼哭:“活着?她早被你父皇亲手灌下‘忘忧汤’,如今在北岭矿场扫雪,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你以为你是真龙天子?你不过是我们沈家扶持的傀儡!你的皇位,你的江山,都是我们施舍的!”
拂尘眼神骤冷。
她没有再看沈玉华,而是将手中仅存的暖玉灯轻轻塞入萧玄戈掌心。
“走正道。”她声音极轻,却字字如钉,“我来断后。”
萧玄戈握紧灯,火光映在他眸中,燃起从未有过的烈焰。
他没有回头,只反手将剑锋一转,护在身前,一步步向前。
拂尘抱着老妪,退至最后。
她知道,这一夜之后,有些东西再也无法回头。
地宫之外,风雪未歇。
她抬头望了一眼漆黑的天穹,忽然想起守陵第七年,她在无名碑下拾起这块骨符时,碑文上刻着一句话——
“光,未必引路;暗,未必噬人。”
原来,她早该明白。
而现在,她终于敢在黑暗中,睁开双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