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鸾宫偏殿的暖香,甜得发腻,像一层看不透的糖衣,裹着皇后李玉姝的眼神。
宫人退得干干净净,殿内只剩萧清晏身上那件血袍散出的铁锈味,顽固地撕扯着此地的宁静。
“太后今日,是真动了气。”
皇后端起茶盏,指甲上精致的丹蔻在青玉映衬下,愈发鲜艳。
“她那杯茶,泼得可真是时候。”
萧清晏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袍襟上一片干硬的血痂,硌得指尖生疼。
“太后娘娘体恤,赏茶醒神。”
李玉姝轻笑,声音里听不出喜怒:“醒神?怕是恨不得用那杯热茶,烫穿你的心。”
她放下茶盏,杯底与紫檀小几相碰,发出一声脆响。
“你胆子不小,这件袍子,是惊澜郡主的遗物?”
“家母旧物。”
“旧物?”皇后凤眼微眯,“那上面的牡丹图样,可不是寻常富贵花。魏太后出身梁国,她最恨的,从来不是大周的铁蹄。”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像蛇信子滑过冰面,带着刺骨的寒意。
“而是梁国旧都里,那些早已化作尘土的……故国血脉。”
萧清晏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袍襟上那片干硬的血痂,粗粝的触感让她眼底的寒芒更添几分快意。
李玉姝看着她那条轮廓分明的下颌线,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陛下老了,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太子韶灵,却越发亲近他那位出身‘高贵’的皇祖母,将慈安宫的懿旨看得比东宫的政令还重。”
“本宫……不希望看到大周的江山,未来要看一个梁国女人的脸色。”
她不再兜圈子,从袖中取出一卷薄如蝉翼的丝帛,推到萧清晏面前。
“拿着。”
萧清晏没动,目光落在丝帛上。
“宫中禁卫,三班轮换的时辰、路线、当值统领姓名,全在这儿。”
皇后语气平淡,像在说今晚御膳房添了什么菜,“西华门戍卫副统领陈平,是我乳母的儿子,他认得我的信物。”
这是一份皇宫的命脉图。
一把能捅穿宫墙的刀。
皇后将刀递到了她手上。
萧清晏清楚,这把刀既能伤人,亦能伤己,是阳谋,也是投名状。
但她别无选择,也无需选择。
萧清晏终于抬眼。
那双浸过北境风沙的眸子,此刻深不见底,映着皇后那张温婉却藏锋的脸。
她没说谢,也没推辞,只是伸出两根手指,拈起了那卷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丝帛。
指尖传来丝帛特有的冰凉滑腻。
“皇后娘娘想看到的结果,”她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会看到的。”
没有承诺,没有保证。
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李玉姝却笑了,这次的笑意,真切了些。
她重新端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好茶。来人,送郡主出宫。”
宫道深长,像巨兽的咽喉。
萧清晏捏着那卷丝帛,指尖的冰凉,一路蔓延到心底。
皇后的话在她脑中反复碾过——“梁国故血”、“魏太后最恨的”。
母亲,你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这把皇后递来的刀,要见血,便需要更多的力量去挥动它。
回到惊澜郡主府,灯火通明。
桂嬷嬷早已在正厅等候,满脸忧色。
“郡主,宫里……”
“无事。”萧清晏打断她,径直走向母亲生前的书房。
“嬷嬷,府中能动用的现银,还有多少?”
桂嬷嬷一愣,随即脸上露出难色:“回郡主,老奴清点过王妃留下的账目,府库中现银……不足两千两。”
这点钱,支撑偌大府邸的日常开销都捉襟见肘,更遑论做别的事。
萧清晏脚步未停,对此似乎早有预料。
她推开书房沉重的木门,熟悉的墨香扑面而来。
她走到书案后,从袖中取出那本母亲留下的素锦封面账册,翻到其中一页,指尖点在一个用暗语掩盖的“名字”上。
“去城西,‘锦绣阁’。”
她抬起头,目光如炬,“找一个姓钱的掌柜。”
桂嬷嬷瞳孔微缩:“钱掌柜?锦绣阁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绸缎庄,背后东家神秘……”
“告诉他,”萧清晏的声音斩钉截铁,“‘故人归,风满楼’。”
桂嬷嬷将手拢在袖中,指尖紧紧攥着,站在锦绣阁流光溢彩的门脸前。
周围车水马龙,衣香鬓影,衬得她这一身素净与满脸风霜格格不入,像一滴清水落入了滚油。
她硬着头皮,对柜台后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说要找“钱掌柜”。
管事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正要公式化地询问预约,桂嬷嬷压低声音,报出那六字暗号。
管事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锐利如鹰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随即丢下一句“贵客稍候”,便快步消失在里间。
片刻,一个穿着深青色杭绸直裰、身形微胖、笑容和煦的中年男子疾步迎了出来。
他目光在桂嬷嬷脸上只停了一瞬,便精准地捕捉到她袖口一处极其隐蔽的、用同色丝线绣成的微小缠枝莲纹——那是当年惊澜郡主身边心腹的标记!
钱掌柜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换上了十二万分的恭敬,甚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
他侧身,做了一个谦卑的“请”的手势:“嬷嬷,请随我来。”
穿过前堂,进入后院,再转入一间毫不起眼的账房。
钱掌柜反手关紧房门,走到靠墙的一个多宝格前,手指在几处不起眼的雕花上快速按动。
“咔哒”一声,多宝格无声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
暗室内,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木料与金银混合的独特气息。
钱掌柜从最深处捧出三个厚实的紫檀木匣,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一一打开。
第一个匣子,是码放整齐的地契、房契,厚厚一沓,几乎溢出匣外。
第二个匣子,是十几本账册,封面上赫然写着“锦绣阁”、“云来酒楼”、“丰裕粮行”、“通宝钱庄”等如雷贯耳的商号名称。
第三个匣子,则是一叠叠厚厚的银票,面额皆是千两,金灿灿的票根晃得人眼晕。
钱掌柜对着桂嬷嬷,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
“桂嬷嬷!属下钱福,拜见!锦绣阁、云来酒楼、丰裕粮行、通宝钱庄……京城及周边共一十三处产业,皆为老王妃当年私产,一直由属下等人暗中打理!”
“账目清晰,所有收益皆封存于此,静待郡主归来调遣!”
他抬起头,眼眶泛红。
“属下等……恭候多时了!”
桂嬷嬷看着眼前那足以颠覆乾坤的财富,看着钱福眼中那份跨越了生死的忠诚,只觉得双腿一软,若非下意识扶住冰冷的墙壁,几乎要站立不稳。
老王妃啊……您为郡主铺下的路,竟深广至此!
当桂嬷嬷带着满心的震撼与无与伦比的底气回到惊澜府,将暗室所见原原本本地回禀时,萧清晏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但心湖深处,却已掀起滔天巨浪。
原来,母亲从未真正离去。
她用自己的方式,为她铺就了一条荆棘与黄金共存的复仇之路。
这泼天的富贵,不是冰冷的财富,是母亲沉甸甸的爱,是她手中最锋利的剑!
她看着桌上那三个匣子的虚影,指尖划过冰冷的紫檀木。
“很好。”
她只说了两个字,声音却比之前更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重量。
她随即转向书案,铺开一叠特制的素白洒金笺。
“嬷嬷,以我之名,向全京城发丧。”
桂嬷嬷心头一跳:“发丧?”
“对。”萧清晏提起饱蘸浓墨的狼毫笔,笔尖悬在纸笺上方,落字如刀。
“七日后,惊澜郡主府,设灵堂,为我母惊澜郡主举办追思祭奠。凡京城三品以上官员、皇亲国戚、勋贵世家,皆送请柬。”
她手腕沉稳,一个个名字在笔下流出。
写到“镇南王府”时,她笔锋微顿,随即在收信人处,清晰地落下三个字——钱姨娘。
桂嬷嬷不解:“钱姨娘?那王爷和秦侧妃……”
萧清晏没解释,她换了支细笔,沾了鲜红如血的朱砂,在请柬的留白处,飞快地勾勒起来。
一直安静旁观的萧清荷凑近了些,只见那朱砂在姐姐笔下蜿蜒,渐渐成形——那是一朵盛放的牡丹,红艳得刺目,线条带着刀锋般的凌厉,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杀气。
画完,萧清晏将请柬封好:“这张,务必让周伯亲手交到钱姨娘手中。”
接着,她又写了一张,收信人是“三皇子韶羿”。
同样,在角落用朱砂点了一朵小小的、形态相似的牡丹。
最后一张,她提笔写下“宰相秦辰”。
笔力沉雄,力透纸背。
她将这张请柬单独放在一边,对肃立在旁的李俊逸道:“这张,你亲自带人送,走最热闹的朱雀大街。”
李俊逸眼神一凛:“末将领命!”
萧清晏拿起最后一封空白的洒金笺。
这一次,她没有写任何名字。
只是在封皮之上,用朱砂,画了一个极其简练、却又无比威严的图案——一顶皇冠。
她走到母亲灵位前,点燃了火盆。
跳跃的火光映着她沉静的侧脸,将那顶朱砂皇冠映得如同燃烧。
“娘,”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却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您看好了。”
“女儿会请这全天下的豺狼虎豹,来为您送行。”
火舌舔舐着纸张,将那顶燃烧的皇冠化为灰烬。
“一个,都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