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澜院的书房内,烛火被窗缝挤进的夜风吹得忽明忽暗。
映着萧清晏的侧脸,一半清冷如玉,一半晦暗如渊。
她指节分明的手一页页翻过周伯呈上的账本,动作不疾不徐,纸张摩擦的“沙沙”声,是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声响。
周伯和几位老管事垂手立在一旁,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他们看着郡主,她没有皱眉,没有拍案,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
可越是这样,那股从她身上弥散开的寒意,就越是刺骨。
账本上,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
“……隆庆三年十月,秦侧妃以修葺花园为由,支银三千两,实则购入‘醉云坊’新出的头面首首饰一套。”
“……十一月,西郊良田三十亩,被管事王成以‘灾年歉收’为名,低价典卖给城南钱庄,所得银两不知所踪。”
“……库中前朝大家柳羲之的《快雪时晴帖》摹本,被调换成赝品,真迹流入黑市……”
这些是镇南王府的根基,是萧家几代人用鲜血和军功换来的荣耀与家底。如今,却在短短数月间,被一个女人和几个家贼蛀蚀得千疮百孔。
这已经不是贪墨,这是在掘萧家的祖坟。
终于,萧清晏翻到了最后一页。她合上账本,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惊得周伯等人心头一跳。
她抬起眼,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传我军令。”
李俊逸自门外阴影中踏出一步,单膝跪地:“末将在!”
“明日辰时,府中所有主子、管事、仆役,无论男女老少,全部到前院集合。”
萧清晏的声音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冰珠砸落,
“迟到者,杖毙。”
“是!”李俊逸领命,没有半分迟疑。
卯时末。
天光未亮,铅灰色的天幕压着整座建安城。
镇南王府的前院,死一般寂静。
青石板上凝着一层薄霜,寒气从脚底钻入骨髓。
上百名仆役管事,按各院次序站成方阵。
无人交头接耳,只有寒风吹过衣袂的簌簌声,像无数鬼魂在低语。
秦怜月被丫鬟搀着,站在队列的最前方。
她换了一身雪白的素衣,断腕用绷带吊在胸前,那张脸比衣衫更白。
她竭力维持着侧妃的体面,但微微颤抖的眼睫,暴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不远处的角落里,赵姨娘带着两个女儿,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
另一侧,钱姨娘拢着手炉,一双丹凤眼平静地扫过全场,像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王爷,萧毅,没有来。
他的缺席,让这场无声的审判,更添了几分凝滞的肃杀。
辰时正。
分秒不差。
萧清晏的身影,出现在正堂的高阶之上。
她依旧是一身玄色窄袖劲装,长发用一根乌木簪束起。
没有披风,没有仪仗。
她一个人,就镇住了一整个王府。
李俊逸和十数名玄甲亲兵,如沉默的铁塔,分列其后。
萧清晏的目光,缓缓扫过底下乌压压的人群。
所有被她视线触及的人,都下意识地垂下了头。
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一个人身上。
“王成。”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人群中,一个身材肥硕的中年管事身体一僵,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他就是王府采买总管,王成。
还不等他跪下求饶。
一旁的秦怜月忽然抢先一步,对着王成痛心疾首地厉喝出声。
“王成!王爷与我如此信任你,将王府采买重任交予你手!”
她的声音发颤,眼圈瞬间红了,仿佛受到了天大的背叛。
“你竟敢阳奉阴违,中饱私囊,做出此等猪狗不如的腌臢事!”
“你!你对得起王爷的恩宠吗?!”
好一招先发制人,弃车保帅。
她要抢在萧清晏发难前,将自己从这场风暴中摘得干干净净。
王成彻底懵了。
他没想到,昨夜还对他温言安抚的秦侧妃,翻脸竟比翻书还快。
他看着秦怜月那张梨花带雨、却写满冰冷无情的脸,一股血气直冲头顶。
他被逼上了绝路。
“噗通”一声,王成跪倒在地,不是对着萧清晏,而是转向秦怜月,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
“我血口喷人?秦怜月!你敢说你没份吗?!”
“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些银子,七成都进了你的口袋!”
“你用这些钱,买了多少绫罗绸缎,多少珠宝首饰!”
王成彻底疯了,什么都敢往外说。
“你甚至还让我,将大部分银两换成金票,通过地下钱庄,送去给你那当宰相的义父!”
“你说他最近手头紧,有个天大的窟窿要填!”
“你敢说没有吗?!”
此话一出,满场皆惊。
如果说贪墨是家事,那勾结朝臣,填补宰相的窟窿,就是足以抄家灭族的死罪!
秦怜月一口气没上来,眼前阵阵发黑,但还是强作镇定。
“简直……胡说八道!”
“够了。”
萧清晏清冷的声音,打断了这场难看的互相攀咬。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看一场极其无聊的闹剧。
她看着地上疯狂的王成,和极欲狡辩的秦怜月,淡淡开口。
“银子去了哪,我没兴趣知道。”
“我只知道,军中,贪墨军饷者,杀无赦。”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王府,蛀空根基者,同罪。”
她侧过头,对李俊逸只吐出两个字。
“行刑。”
王成瞳孔骤然放大,还想再求饶,却被两名亲兵死死按住,堵住了嘴。
李俊逸面无表情地走到他身后。
“呛啷”一声,佩刀出鞘。
那刀是北境玄铁所铸,常年饮血,刀身在晨光下泛着森然的寒气。
寒光一闪。
一颗人头骨碌碌滚出几尺远。
脖颈中喷出的血柱溅起三尺高,温热的血雾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弥散。
“啊——!”
人群中爆发出数声压抑不住的尖叫。
赵姨娘两眼一翻,当场就吓晕了过去。
钱姨娘也猛地攥紧了手中的丝帕,指节捏得发白,但她强自镇定,只是将脸微微偏了过去。
无头的尸身缓缓倒下。
鲜血染红了一大片青石板。
那股浓重的血腥味,狠狠刺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鼻腔。
整个前院,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铁血酷烈的一幕震慑住了。
他们终于真切地意识到,这位从沙场归来的郡主,和他们认知中的任何一位主子都不同。
她不是在宅斗。
她是在执法。
萧清晏的目光,越过那具尚在抽搐的尸体,落在了被彻底吓傻的秦怜月身上。
秦怜月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若不是丫鬟拼死扶着,早已瘫倒在地。
她看着地上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胃里翻江倒海,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萧清晏开口了。
“从今日起,镇南王府,行玄甲军军法。”
“有功者,赏。”
“有过者,斩。”
她走下台阶,一步步来到秦怜月面前。
秦怜月吓得浑身一抖,几乎要哭出声来。
萧清晏却只是看着她,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秦侧妃,风大。”
“回你的静思苑禁足吧。”
“别染了风寒。”
说完,她便转身离去,再也没有看任何人一眼。
那挺拔的背影,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消失在众人敬畏的目光中。
人群缓缓散去,只留下一地血污和刺鼻的腥气。
钱姨娘扶着丫鬟的手,回到了自己僻静的小院。
她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寒风与血腥。
她对贴身丫鬟低声吩咐,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把我妆匣底下那罐存了十五年的陈皮,煮一壶。”
丫鬟一愣。
“主子,那可是您……”
“煮了。”钱姨娘打断她。
“给郡主送去。”
“就说,天冷,给她暖暖身子。”
丫鬟不敢再问,躬身领命而去。
钱姨娘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又开始飘落的雪花,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