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婆的修理铺藏在青石板巷的拐角,木门上挂着块掉漆的木牌,“修时光”三个字被岁月啃得缺了角。我第一次撞见它时,正为弄丢了母亲留的银镯子懊恼——那是她临终前攥在我手里的,此刻却连最后一点温度都没留下。
“后生仔,丢东西了?”竹椅上摇着蒲扇的老太太掀开眼皮,她的皱纹里像盛着整条巷子的阴凉。我刚要摇头,就见她从藤筐里摸出个铜铃铛,“叮”的一声脆响,墙角那台蒙尘的座钟突然“滴答”跳动起来,指针倒着转了三圈。
“1998年端午节,你把镯子藏在枇杷树洞里,被隔壁阿黄刨出来当玩具了。”陈阿婆往紫砂壶里续着水,茶烟袅袅中,我真的看见六岁的自己蹲在树下哭,大黄狗叼着银光闪闪的东西冲我摇尾巴。等我揉了揉眼睛,手里竟真多了只带着牙印的银镯子,冰凉的金属上还沾着半片干枯的枇杷叶。
打那以后,我成了修理铺的常客。住在巷尾的张老师总来修他的教案,说1983年那个雪夜,他本该把“保送清华”的推荐表给最有天赋的学生,却因为私心填了侄子的名字。陈阿婆给他拧了拧座钟的发条,老先生第二天红着眼圈回来,手里捏着张泛黄的纸,“那孩子现在是航天工程师了,我总算能睡踏实觉。”
最离奇的是卖糖画的老李头。他总对着缺了角的糖画模具叹气,说1957年元宵,他该跟心上人表白的,却只顾着给她捏糖兔子。陈阿婆给他修了三次,每次回来他都乐呵呵的,说在过去的时光里,他把所有款式的糖画都给姑娘捏了个遍。直到某个清晨,人们发现老李头靠在糖画摊旁睡着了,手里攥着只糖做的鸳鸯,翅膀上还沾着晨露。
我渐渐发现,修理铺的时光不是随便修的。陈阿婆从不让人改变生老病死,只能修补那些“本可以”的瞬间。就像她总说的:“时光这东西,缺了角才有意思,补得太圆,就没回味的余地了。”
那天暴雨倾盆,我看见个穿校服的姑娘抱着碎掉的相框冲进铺子。照片上的少年笑得灿烂,相框的玻璃裂成蛛网。“他昨天出车祸了,”姑娘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蛛网,“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攒够钱买演唱会门票了。”
陈阿婆沉默地擦了擦座钟的表盘,指针开始逆时针旋转。雨停时,姑娘红着眼圈出来,手里的相框补好了,照片背面多了行字:“其实我早就买好票了,想给你个惊喜。”
后来我才知道,陈阿婆的铺子也在被时光修理着。她总对着墙上的老照片发呆,那是个穿军装的年轻人,胸前挂着军功章。有次我忍不住问,她却把铜铃铛往我手里一塞:“后生仔,有些时光啊,得自己修。”
那天我摇响铃铛,座钟转得飞快。1976年的站台,年轻的陈阿婆正踮脚往火车上递包裹,穿军装的小伙子探出头笑,阳光落在他肩上的星徽上。我突然明白,她修了一辈子别人的时光,却独独留着自己的遗憾——那个没能回来的人,永远活在她最珍贵的那年。
如今我也常去铺子里坐坐,看陈阿婆给座钟上弦,听巷子里的老故事。偶尔有人来问,丢了的还能找回来吗?老太太总会指着窗外:“你看那枇杷树,去年结的果子落了,今年不还照样开花?”
风穿过巷口,铜铃铛又响了,像谁在时光里轻轻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