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武十三年的冬至，在一片肃穆严寒中如期而至。皇家仪仗迤逦而行，旌旗在凛冽寒风中猎猎作响，銮铃清脆，却驱不散天地间的肃杀之气。队伍浩浩荡荡离开天启城，前往京郊皇陵。百官随行，车马萧萧，人人呵气成霜，面色被冻得发青，却无一人敢有丝毫懈怠喧哗。
朱翊英端坐于车驾之内，身着繁复庄重的太子祭服，指尖却微微发凉。他目光扫过窗外冰封的原野，心神早已飞向皇陵深处那个畏缩的身影。计划反复推演，但置身于这帝王威严与无数目光之下，任何纰漏都可能万劫不复。他亦留意着后方戚明玥的车驾，那里面的人，如同被风雪摧折的花枝，亦是这盘棋中脆弱而关键的一子。
朱翊宇的车驾并行不远，他同样冠冕堂皇，只是眼神不时掠过朱翊英的方向，带着审视与冷冽，仿佛也在计算着什么。銮驾之中的皇帝朱洪，闭目养神，面色平静无波，仿佛这只是一次循例的典礼，而非暗流汹涌的狩猎场。
皇陵依山而建，雪覆苍松，更显庄严肃穆。祭天台高耸，白玉栏杆冰冷刺骨。繁复冗长的祭天仪式在礼官高昂的唱喏声中一步步进行。朱翊英与朱翊宇依制行礼、献祭、叩拜，动作一丝不苟，神情虔诚庄重。
然而，在俯身叩首的间隙，朱翊英的目光极力扫视着台下远处那些侍立、忙碌的杂役宦官人群，搜寻着那个特定的、苍老畏缩的身影。终于，在一处偏僻的廊柱后方，他瞥见了一个穿着破旧棉袄、低垂着头、身形佝偻的老宦官，那侧影与赵伴伴的描述极为相似！他的心猛地一跳，但此刻身处于仪式中心，众目睽睽，根本无法动弹。
朱翊宇似乎也察觉到了朱翊英那不易察觉的搜寻目光，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更加留意起皇陵侍卫的布防和任何可能靠近朱翊英的闲杂人等。
高台之上，皇帝朱洪将两个儿子那看似恭敬、实则各怀心思的神情尽收眼底，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丝毫情绪。
仪式过半，有一段短暂的更衣休整时间。朱翊英看准时机，以整理衣冠为由，在两名心腹侍卫的暗中掩护下，迅速却不失镇定地脱离主要人群，朝着那处偏僻廊柱快步走去。
冷风灌入廊下，那老宦官正瑟缩着搓手取暖。朱翊英迅速靠近，压低声音急促道：“哑忠？”
老人茫然抬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布满褶皱的脸，眼神浑浊，看到朱翊英身上显赫的太子服饰，顿时吓得浑身一抖，就要跪下去。
朱翊英一把托住他，避免引人注目，同时飞快地将一张早已准备好的小纸条塞入他手中，上面只写了两个触目惊心的字：“火”、“前朝”。
哑忠低头瞥见那字迹，如同被烙铁烫到一般，猛地甩开手，纸条飘落在地。他脸上瞬间血色尽褪，眼中爆发出极致的恐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哑气音，拼命摇头摆手，整个人几乎要蜷缩起来，竟是要对着朱翊英磕头！
沟通彻底失败！朱翊英心头一沉。
就在此时，附近突然传来一名小太监尖锐的惊呼：“哎呀！有蛇！”（虽是冬日，但皇陵地广林深，或有冬眠之蛇被惊扰，此乃朱翊宇派人制造的混乱！）
顿时，附近的小范围人群出现了一丝骚动，几名侍卫闻声快步赶来查看！
朱翊英暴露在即！他当机立断，迅速将腰间一枚用作配饰的、不甚起眼的青玉环扣扯下，塞进哑忠那因恐惧而颤抖的手中，低喝一声：“收好！无人害你！” 说罢，立刻转身，借着廊柱和瞬间的混乱掩映，迅速融入返回的人群中，心跳如擂鼓。
就在他疾步退回主道时，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戚明玥因那声惊呼和人群的轻微骚动，加之本就身体虚弱、心神不宁，脚下一個踉跄，竟直直朝结冰的地面摔去！
周围宫人一时未能反应。朱翊英几乎是下意识地，一个箭步上前，手臂一伸，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胳膊，将她即将倾倒的身子扶正。
两人瞬间近距离对视。朱翊英眼中还残留着方才的惊险与凌厉，但扶住她的动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戚明玥惊魂未定，苍白脸上满是愕然，从他眼中看到了绝非作伪的关切（或许还有一丝警告她小心的意味），与她平日所见的冷漠威胁截然不同。而另一边，朱翊宇只是冷眼朝这边瞥了一下，便漠不关心地转开了头，仿佛什么都没看到。
这短暂的接触瞬息即逝。朱翊英立刻松开手，恢复太子的威仪，仿佛只是随手扶了一位险些失仪的宫眷。戚明玥则被宫女慌忙扶住，低垂着头，心却狂跳不止，方才那一刻的眼神和朱翊宇的冷漠，在她死寂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巨石。
……
銮驾回归天启城，一路无言，气氛比去时更加凝重的。
朱翊英心中充满挫败与警惕，接触失败，还险些落入陷阱。那枚玉扣，不知是福是祸。
戚明玥蜷缩在车驾里，指尖仿佛还残留着被扶住时那一瞬间的力度，脑中反复回放着那截然不同的两种眼神，冰封的心防悄然裂开一丝细缝。
朱翊宇面沉如水，未能抓到朱翊英的把柄让他恼火，但也成功干扰了对方。
皇帝依旧沉默，仿佛全程都只是一位虔诚祭天的君主。
回到南宫书房，朱翊英屏退左右，疲惫地揉着眉心。今日之行，凶险万分却收获寥寥。他走到书案前，正准备更衣，目光却猛地顿住——
书案正中央，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枚眼熟的青玉环扣！
正是他塞给哑忠的那一枚！
环扣旁边，还有一张被揉得发皱的草纸，上面用炭条模糊地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像是一座扭曲的塔，又像是一朵燃烧的火焰，下方还有一个难以辨认的、似乎是地点的标记！
朱翊英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瞬间盖过了殿内的暖气。
哑忠不仅收到了他的东西，竟然还能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将东西送回他的书房！甚至还给出了回应！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聋哑杂役能做到的！
皇陵之中，或者说，这重重宫阙之下，究竟还隐藏着多少双眼睛？多少股力量？这突如其来的线索，又指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