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端坐厅中,见花妩进来,冷笑:“昨在潇湘苑待一下午,今便这般素净?”
花妩垂眸:“夫君生死未卜,妾无心妆扮。”
“好一张伶牙俐齿!”赵氏拍案而起,“谁准你给主母开方?合欢皮性寒伤身,你存心害人不成?”
花妩平静道:“三娘既问过府医,可知合欢皮解郁安神?母亲忧思伤脾,肝气郁结,需此药疏解,方能标本兼治。”
“还敢狡辩!”赵氏怒极,“请家法!”
乌木匣开,暗金长鞭冷光森然。
“跪下!”
花妩自知今免不了这皮肉之苦,缓缓跪地。
赵氏扬鞭——
“啪!”
鞭梢撕裂素袄,一道红痕自肩斜贯至背,迅速肿胀。
花妩闷哼,身子微晃。
蕊儿趁赵氏不备,闪身没入门外雨幕。
第二鞭落在背心,花妩喉头一甜,强咽血气,以手撑地才未倒下。
发丝黏在汗湿颈侧,凄艳动人。
她垂首,无人见唇边浅笑。
–
北苑书房外,苍竹正立于廊下听雨。
忽见雨帘中冲来一个纤弱身影,定睛一看,竟是二娘子身边那丫鬟,浑身湿透如落水雀儿,面色惨白,眼中却烧着两簇惊惶的火。
“苍侍卫!”蕊儿扑到阶前,语不成调,“求见大公子!我们姑娘、姑娘她……”
话音未落,书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沈宴知立在门内。
他今未着官服,一身玄青杭绸直裰,腰束墨玉带,外罩件鸦青鹤氅。
许是方才正在阅卷,手中还握着一卷《盐铁论》,指尖如玉,搭在泛黄的书页上。
见蕊儿这般形容,他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何事惊慌。”
蕊儿跪在雨中,雨水混着泪水淌了满脸:“求大公子救救姑娘!三夫人动了家法,正在鞭笞!再迟些怕是……”
她哽咽得说不下去,额头重重磕在青石阶上。
苍竹闻言色变。
沈宴知立在廊下阴影里,面上神色看不真切,只见他指节微微收紧,书卷边缘起了细褶。
雨声潺潺,更漏滴答。
不过两息,他忽然转身。
“苍竹,走。”
–
撷芳苑内,赵氏扬起第三鞭。
“住手。”
众人悚然回头。
沈宴知立于廊下,墨色鹤氅肩头浸透雨痕,眉目漆黑如夜。
“药方我已请陈院判看过。”他步入厅中,目光扫过金鞭,“方子极妙,对症下药。赵氏动此重器,她所犯何罪?”
赵氏脸色煞白:“她顶撞于我!”
沈宴知看向花妩:“二娘子可曾顶撞?”
花妩气息虚弱:“妾不敢……只是解释药理,若三娘觉得不当,妾甘愿受罚。”
沈宴知眸光沉了沉,看向赵氏:“二娘子新寡入府,纵有失当,训诫即可。动用重刑,传出去岂非沈家苛待寡妇?”
赵氏被他目光所慑,金鞭“哐当”落地。
沈宴知不再看她,吩咐苍竹:“请府医。”
又向花妩伸手:“能起身么?”
花妩抬眸,将冰凉颤抖的手放入他掌心。
他微微用力拉她起身。
花妩脚下虚浮,身子一晃,沈宴知手臂一带,稳稳扶住她肩侧。
他避开伤口,仍能感到她疼痛的轻颤。
女子馨香混着血气萦入鼻端。
“扶二娘子回东厢。”
花妩走出两步,回头对赵氏极轻一福:“扰了三娘清静,是妾的不是。药方既得首肯,三娘莫在冤枉了妾。”
说罢缓缓离去。
沈宴知目送她消失雨幕,方转身看赵氏,目光如霜:“赵氏,你近风寒有感,先好生在这歇息吧。”
这是要让她禁足?
赵氏浑身剧震,张口欲辩。
沈宴知已拂袖离去。
–
雨丝如织,檐下积水溅玉。
沈宴知走出撷芳苑便见青石小径上,蕊儿正吃力地搀着花妩。
那抹月白身影在雨中摇摇欲坠,素袄裂痕处隐隐透出血色,如雪地落梅,凄艳得刺目。
苍竹撑伞侍立一旁,神色局促。
见主子出来,忙上前低声回禀:“公子,二娘子……不肯让属下搀扶。”
沈宴知眉头微蹙,上前两步。
雨幕濛濛,花妩闻声抬眼,长睫沾着细密水珠,轻轻一颤便滚落下来,分不清是雨是泪。
她脸色苍白如素笺,唇却咬得嫣红欲滴,声音细若游丝:“兄长,妾如今是寡妇名头,若让外男搀扶,传出去怕污了沈家清誉。”
蕊儿急得泪如雨下,瞧见主子背上那两道狰狞鞭痕,抽抽噎噎道:“姑娘这伤,若留了疤可怎么好?”
花妩闻言,眼圈倏地红了。
她微微偏过头去,肩头轻颤,哽咽声细碎压抑,“留疤,便留疤罢。夫君都不在了,这副皮囊给谁看呢?”
沈宴知立在雨中,只觉额角隐隐作痛。
他平生最厌妇人啼哭,更不耐这些纤弱愁绪。
朝堂之上风云诡谲,边疆战报急如星火,哪一桩不比这些后宅琐事紧要?
可目光落在那张泪痕斑驳的脸上时,心头那点不耐却莫名一滞。
终究……此事牵连母亲。
若非赵氏借题发挥,她也不至受这无妄之灾。
罢了。
沈宴知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沉静。
他解下肩上墨色鹤氅,几步上前,将那尚带体温的外袍罩在花妩身上。
花妩一怔,下意识要躲。
“别动。”沈宴知声音清冷,手下却极稳地将鹤氅裹紧,将她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苍白小脸,“湿衣贴身,寒气入骨,你想明高烧不起?”
说罢,俯身将她打横抱起。
花妩惊呼一声,冰凉手指下意识抓住他前衣襟。
隔着层层衣料,仍能感受到男子膛坚实的温热,还有那沉稳有力的心跳。
她身子微僵,长睫慌乱颤动。
“兄、兄长……这于礼不合……”
“礼?”沈宴知迈步朝东厢走去,声音混在雨声中,听不出情绪,“若守礼能治伤,你便继续守着。”
他垂眸瞥她一眼,目光如寒潭深水:“今之事,我不会让第二个人知晓。你若再争,摔下去便是自找的。”
花妩咬住下唇,不再言语,只将脸轻轻埋入那件鹤氅中。
衣料上是极淡的冷香,似雪后松针,又似古寺焚香,清冽悠远,混着一丝极淡的墨香,莫名让人心安。
苍竹与蕊儿忙撑伞跟上。
一行人穿过曲折回廊,伞沿雨珠连串坠落,在青石板上绽开水花。
沈宴知臂弯稳如磐石,心下却掠过一丝诧异。
怀中人轻得不可思议。
世家贵女他见过不少,皆珠圆玉润,何曾这般纤弱?
仿佛用力些便会碎掉。
他步伐不由放慢三分。
花妩悄悄抬眼,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线条利落的下颌,喉结分明,再往上,是紧抿的薄唇,鼻梁高挺如峰。
雨丝拂过他鬓角,几缕墨发微湿,愈发衬得肤色冷白。
她忽然想起原书里对他的描述——
“沈宴知其人,面若寒玉,心似铁石。权倾朝野十载,未尝对谁动过半分恻隐。”
可此刻……
花妩轻轻闭上眼,将那一闪而过的念头压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