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文学
高质量网文粮草推荐

第3章

夜雨是在子时前后落下的。

起初只是零星几滴敲在窗棂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不过片刻,雨势转急,渐渐沥沥,最终化作瓢泼之势。雨水顺着屋檐倾泻而下,在廊下汇成一道道透明的水帘,将听雨轩与外界隔绝开来,仿佛整个院落都沉入了水底。

沈清辞并未就寝。

她端坐于内室书案前,案头只点了一盏琉璃灯,灯焰在雨声中静静燃烧,投下温暖昏黄的光晕。那本从漱玉阁带回的手札摊开在面前,纸张泛黄,墨迹深暗,每一个字都像是用血泪写就。

窗外风雨如晦,窗内烛火如豆。

她在等。

等一个约定,等一个人,等一场可能改变一切的会面。

亥正三刻,更漏声穿透雨幕隐约传来。几乎同时,后窗传来三声极轻的叩击——两长一短,正是与夜枭约定的暗号。

沈清辞起身,赤足踩在冰凉的地砖上,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她推开一道缝隙,夜风裹挟着雨丝扑面而来,带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窗外,一道黑影如鬼魅般立在雨中,蓑衣斗笠,看不清面容。

“娘娘。”夜枭的声音压得极低,被雨声吞没大半,“林院判到了。”

沈清辞心中一凛,迅速侧身让开。夜枭如游鱼般滑入室内,蓑衣上的雨水在地面晕开深色的水渍。他身后,另一道身影紧跟而入——那是个约莫五十余岁的清瘦老者,一身深蓝布衣,外罩同色斗篷,斗篷的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但当他抬头时,沈清辞还是认出了那双眼睛。

与知秋如出一辙的清澈眼神,只是更添了岁月沉淀的睿智与沧桑。太医署院判林仲景,这个在深宫中行走三十年、看遍生死荣辱的老人,此刻正静静看着她,目光中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林大人。”沈清辞屈膝行礼。

林仲景抬手虚扶:“娘娘折煞老臣了。”他的声音温和沉稳,带着医者特有的从容,“深夜冒昧来访,实属无奈,还请娘娘见谅。”

“大人言重。”沈清辞直起身,示意两人落座,“请坐。”

夜枭退至门边警戒,沈清辞与林仲景分坐茶案两侧。琉璃灯的光晕笼罩着这一方小小天地,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烛火摇曳不定。

“娘娘让夜枭传的话,老臣收到了。”林仲景开门见山,从袖中取出一只青瓷小瓶,放在茶案上,“这是玉髓露。娘娘要的东西。”

沈清辞的目光落在那只瓶子上。瓶身素雅,无纹无饰,只在瓶底刻着一个极小的“御”字——这是宫中御药房的标记。玉髓露,可消融特殊药水写就的字迹,正是销毁那份北境将士名册所需之物。

“大人可知,我要此物何用?”她问,目光从药瓶移向林仲景的脸。

林仲景缓缓点头:“十五年前,老臣的弟弟青云随军北征,临行前曾留下一封信。”他从怀中取出一封泛黄的信笺,递给沈清辞,“他说,若他不能活着回来,便请我将此信交给周夫人。”

沈清辞展开信笺。字迹刚劲,与手札中的笔迹相同:

“兄长如晤:弟此行北境,恐难生还。军中暗流汹涌,主帅萧衍恐有异心。弟与阿蘅已收集证据,制成名册,藏于七处。若弟遭遇不测,请兄长务必护阿蘅周全,待时机成熟,将真相公之于世。弟青云绝笔。”

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

“老臣收到这封信时,青云已经……”林仲景的声音微哑,“三个月后,北境传来捷报,说青云是战死沙场。可他的尸首,老臣至今未曾见到。”

雨声渐急,敲打着窗棂,如同万千鼓点。

沈清辞将信笺折好,递还给他:“所以大人这些年,一直在暗中调查?”

“是。”林仲景收起信,眼神渐渐锐利,“老臣查了十五年,查到了一些线索,也查到了一些……阻碍。”

“阻碍?”沈清辞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

林仲景沉默片刻,从袖中又取出一物——是半枚铜钱,边缘已经磨得光滑,显然经常被人握在手中把玩。

“这是青云的遗物。”他将铜钱放在茶案上,“老臣在他‘阵亡’后,托人在北境搜寻,最终在一个牧民手中找到。那牧民说,这枚铜钱是从一具无名尸体的手中抠出来的——尸体的脸被毁得面目全非,但身上的军服,确实是青云那支部队的制式。”

沈清辞的心沉了下去:“大人的意思是……”

“青云可能不是战死。”林仲景一字一句,“他是被灭口的。因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

琉璃灯的火苗剧烈跳动了一下,在墙上投出扭曲的影子。夜雨敲窗,风声呜咽,这间小小的内室仿佛成了汪洋中的孤舟,随时可能被黑暗吞噬。

“那么大人今日来,”沈清辞缓缓开口,“是想与我合作?”

“不是合作。”林仲景摇头,“是托付。”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向窗外沉沉的雨夜:“老臣今年五十有三,在太医署这个位置上坐了十八年。十八年来,老臣见过太多生死,也见过太多阴谋。有些事,老臣知道,但不能说;有些人,老臣想查,但不能动。”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看着沈清辞:“但娘娘不同。您是周夫人的女儿,是青云用性命护住之人的血脉。您身上流着的血,注定您无法置身事外。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清晰:“您已经在这局中了。三皇子对您起疑,沈相对您利用,宫中有人想您死,也有人想您活。娘娘,您已经没有退路了。”

字字如刀,剖开所有伪装,露出血淋淋的真相。

沈清辞沉默着。烛火在她脸上跳跃,那双眼睛在光影中明灭不定,如深潭映月,平静无波,却又深不见底。

良久,她轻轻笑了。

那笑声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林大人说得对,我确实没有退路了。那么大人想托付什么?”

林仲景从怀中取出一本簿册,簿册很薄,封面是普通的蓝布,毫不起眼。

“这是老臣这些年在宫中查到的线索。”他将簿册推到沈清辞面前,“里面记录了十五年来,与北境军饷案、与萧衍一党有关的所有人和事。有些人已经死了,有些人还活着。有些人位高权重,有些人微不足道。但他们都在这张网上。”

沈清辞翻开簿册。里面字迹工整,记录详实,每一页都是一个名字,一段往事,一条线索。有些名字她认识——比如户部侍郎赵元启,比如三皇子萧承,比如她的父亲沈肃。有些名字很陌生,但后面的记录却触目惊心。

翻到最后一页,她看到一个名字:李贵妃。

三皇子萧承的生母,八年前病逝的那位宠妃。

“李贵妃的死,”林仲景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并非病逝。”

沈清辞猛然抬头。

“八年前,李贵妃突发急症,太医署会诊,结论是心疾。但老臣私下查验过贵妃的遗物,在她用过的胭脂盒中,发现了‘梦陀罗’的残留。”林仲景的眼神变得幽深,“与娘娘这些日子所中之毒,是同一种。”

空气骤然凝固。

雨声、风声、烛火噼啪声,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都消失了。沈清辞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梦陀罗。

慢毒。

八年。

“大人是说……”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老臣不敢妄断。”林仲景摇头,“但贵妃薨逝后,受益最大的是谁?是三皇子。陛下怜他幼年丧母,对他格外恩宠,甚至破例让他提前出宫建府,参与朝政。而贵妃生前,最得宠的又是谁?是萧衍,是当时权倾朝野的北境主帅,三皇子的舅舅。”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轰然拼接。

北境军饷案,主帅萧衍通敌,七十九将士枉死。

十五年后,萧衍的外甥三皇子萧承,迎娶了掌握证据之人的女儿。

新婚之夜,新娘险遭毒手,后被下慢毒。

八年前,萧承的生母李贵妃,同样死于慢毒。

这是一个跨越了十五年,甚至更久的局。局中每一个人都是棋子,每一场死亡都是算计,每一次“巧合”都是精心安排。

沈清辞握紧了手中的簿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忽然想起母亲信中的那句话:“勿信沈家人,勿入宫闱,勿嫁皇室。”

原来母亲早就看透了。

看透了这吃人的深宫,看透了这虚伪的亲情,看透了这以鲜血为墨、以白骨为笔写就的权力游戏。

“娘娘,”林仲景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老臣今日将这些交给您,是因为老臣已经老了。太医署这个位置,老臣坐不了几年了。但真相不能随着老臣埋进黄土,那些枉死的人,需要有人为他们说话。”

他深深一揖:“请娘娘,接下这份托付。”

沈清辞看着眼前这位白发已生的老人,看着他眼中的期盼与决绝,看着他手中那枚磨光的铜钱,看着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深蓝布衣。

她想起了母亲。

想起了那七十九个名字。

想起了新婚之夜脖颈上的那只手。

缓缓地,她站起身,接过那本簿册,又拿起那瓶玉髓露。

“林大人,”她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在雨声中清晰可闻,“这份托付,我接了。”

林仲景眼中闪过一丝释然,随即又转为深深的担忧:“娘娘,这条路很险。”

“我知道。”沈清辞将簿册与玉髓露收入袖中,“但有些路,总要有人走。有些事,总要有人做。”

窗外,雨势渐歇。乌云散去一角,露出一弯朦胧的月。月光透过窗棂洒入,与烛光交融,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

夜枭从门边走来,单膝跪地:“属下愿誓死追随娘娘。”

沈清辞看着他,看着这个为报恩情甘愿赴险的汉子,看着他眉骨上那道狰狞的疤痕,看着他眼中如磐石般坚定的忠诚。

“夜枭,”她轻声说,“从今日起,你不欠任何人了。你若想走,现在就可以走。”

夜枭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决绝:“属下不走。属下这条命是林军医救的,如今军医的遗愿便是为北境将士昭雪。属下愿追随娘娘,完成此愿。”

沈清辞深深看他一眼,终于点头:“好。”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执笔蘸墨。笔尖悬空片刻,终于落下,写下八个字: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墨迹淋漓,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如同誓言,又如同诅咒。

林仲景与夜枭对视一眼,齐齐躬身。

“老臣/属下,定当竭尽全力。”

沈清辞将字笺折好,放入一只锦囊,系在腰间。锦囊很轻,里面的字笺更轻,可她知道,这份重量,将伴随她走完余生。

“三日后,”她转身,望向窗外渐明的天色,“赵元启会入宫面圣。那将是我们的第一个机会。”

“娘娘要做什么?”林仲景问。

沈清辞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要让该出现的东西,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我要让该知道的人,知道该知道的真相。”

雨彻底停了。

晨曦初现,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一夜风雨洗尽尘埃,庭院中的海棠花落了一地,残红点点,在晨光中凄艳如血。

林仲景与夜枭悄然离去,如来时般无声无息。

沈清辞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天际那一线曙光。晨风拂过,带来雨后清新的气息,也带来新的一天的开始。

她抬手,轻抚腰间锦囊。

锦囊中,那八个字仿佛有了温度,灼烫着她的指尖。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母亲的血,青云的血,七十九个将士的血,李贵妃的血,还有……她自己的血。

这些血不会白流。

这些债,她会一笔一笔,讨回来。

晨光渐亮,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笔直如剑,直指这深宫王府最黑暗的核心。

而棋盘之上,新的棋子,已经落下。

这一局,她不再是被动的猎物。

她是执子的猎手。

游戏,开始了。

微信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