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清晨,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庭院中积水未退,倒映着初升的朝阳,将整座皇子府笼罩在一片金红色的光晕里。海棠花经了一夜风雨,残红满地,零落成泥,唯有枝头几朵新绽的花苞,在晨光中倔强地挺立,花瓣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如美人含泪,凄艳动人。
沈清辞醒得很早。
更准确地说,她几乎一夜未眠。林仲景留下的那本簿册,她翻来覆去看了三遍。每一个名字,每一条线索,每一处疑点,都如烙印般刻在脑海里。那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人与事,在她心中逐渐交织成一张庞大而隐秘的网——网的中心,是十五年前那场所谓的“北境大捷”;网的边缘,延伸至今日的深宫王府、朝堂内外。
她坐在妆台前,任由半夏为她梳发。铜镜映出她苍白的面容,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是连日来殚精竭虑的痕迹。但那双眼睛却格外明亮,清澈如寒潭,深处却燃着两簇幽暗的火。
“娘娘今日要戴哪支簪子?”半夏打开妆匣,轻声问道。
沈清辞的目光扫过匣中琳琅的首饰——赤金点翠步摇、白玉嵌宝发钗、珍珠流苏簪子……皆是华贵精致,却都不是她想要的。最终,她的视线落在那支最不起眼的素银簪子上。
那是母亲留下的遗物,簪头简简单单的如意云纹,没有任何珠宝镶嵌,却在晨光中泛着温润内敛的光泽。就像母亲这个人,看似温婉柔弱,骨子里却藏着不为人知的坚韧。
“就这支吧。”沈清辞伸手取过簪子,指尖轻轻拂过云纹的每一道刻痕。簪身冰凉,触感却莫名让她心安。
半夏小心翼翼地为她绾发,将素银簪子插入发髻。镜中的女子立刻少了几分新嫁娘的娇艳,多了几分清冷疏离,像极了记忆中那个总是独自站在海棠树下的周夫人。
“娘娘,”半夏低声提醒,“殿下昨日说,今日要入宫。此刻应该已经起身了。”
沈清辞微微颔首。她知道萧承今日入宫所为何事——赵元启面圣在即,作为曾经力荐赵元启担任户部侍郎的三皇子,萧承自然要在陛下面前“适时”表态,或施压,或安抚,或……灭口。
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之中。
“早膳备好了吗?”她问。
“备好了,在花厅。”
“那就过去吧。”
沈清辞起身,月白色的襦裙在晨光中如水波般漾开。她缓步走出内室,穿过回廊,裙裾拂过湿润的青石板,留下极轻的脚步声。
花厅临水,四面轩窗洞开,晨风穿堂而过,带来湖面清新的水汽。早膳已经摆好:清粥小菜,水晶包子,几样精致点心,简单却不失体面。
萧承已端坐主位。
他今日换了一身朝服——玄色绣金蟒袍,玉带束腰,头戴赤金发冠,通身透着皇子应有的尊贵与威严。只是那张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在晨光中略显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阴影,似是昨夜也未睡好。
“王妃来了。”他抬眸,目光在沈清辞身上停留片刻,尤其在她发间那支素银簪子上多看了两眼,“今日倒是素净。”
“大病初愈,不宜太过张扬。”沈清辞屈膝行礼,在他对面落座,“倒是殿下,今日入宫,可是有要事?”
萧承执起银箸,夹了一只水晶包子放入她面前的碟中:“不过是例行请安。倒是王妃,病体初愈,今日可有什么打算?”
这话问得随意,沈清辞却听出了其中的试探。她垂眸,用素帕轻拭嘴角,声音轻柔:“臣妾能有什么打算?不过是养病罢了。倒是昨日从慈恩寺请回的《地藏经》,想着今日抄录一卷,为母亲祈福。”
她说得诚恳,眼中适时泛起淡淡的水光,一副思念亡母的哀戚模样。
萧承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笑了:“王妃真是孝心可嘉。周夫人若泉下有知,定当欣慰。”
“殿下谬赞。”沈清辞低头用膳,不再多言。
席间陷入沉默,只有银箸与瓷碟相触的轻响,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晨光越来越亮,将花厅内的一切都镀上一层金边,包括萧承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精光。
“说起来,”萧承忽然放下银箸,状似随意地开口,“王妃可听说过户部侍郎赵元启?”
来了。
沈清辞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茫然之色:“赵侍郎?可是那位主管北境军饷的赵大人?臣妾在闺中时,似乎听父亲提起过。”
“正是。”萧承执起茶盏,慢条斯理地轻啜一口,“这位赵侍郎,近日可是惹上了麻烦。”
“哦?”沈清辞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好奇,“什么麻烦?”
“有人向陛下递了密折,说他贪污北境军饷,数额巨大。”萧承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她的脸,“陛下震怒,已命大理寺暗中调查。三日后,赵元启便要入宫自辩。”
每一个字都说得轻描淡写,可字里行间却藏着无形的压力。沈清辞知道,萧承在试探她是否知情,试探她是否与赵绾绾有联系,试探她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她放下银箸,用帕子轻拭嘴角,动作优雅从容:“竟有这等事?那赵侍郎……可真是胆大包天。”
“是啊。”萧承似笑非笑,“不过,若是有人栽赃陷害,那可就冤枉了。”
“殿下说得是。”沈清辞抬眸,迎上他的目光,眼中清澈见底,不见半分慌乱,“只是这等朝堂大事,臣妾一介女流,实在不懂。只盼陛下圣明,能还无辜者一个公道。”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对皇权的敬畏,又撇清了自己的干系,还暗含了对“无辜者”的同情——至于谁是真正的无辜者,那就仁者见仁了。
萧承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转移话题:“王妃这身衣裳,倒是雅致。月白色衬得肤色越发白皙了。”
沈清辞垂眸:“殿下过奖。”
“不是过奖。”萧承站起身,踱步到她身侧,伸手拂过她肩头一缕垂落的发丝,“王妃的美,本王一直知道。只是……”
他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美则美矣,太过聪明,却未必是福。”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带着龙涎香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危险。
沈清辞纹丝不动,甚至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臣妾愚钝,不知殿下何意。”
“愚钝?”萧承轻笑,那笑声里却毫无温度,“王妃若是愚钝,这天下便没有聪明人了。”
他直起身,重新走回主位:“罢了,本王该入宫了。王妃今日就在府中好好歇息吧——毕竟,病体初愈,不宜劳累。”
这话是关怀,也是警告。
沈清辞起身行礼:“臣妾恭送殿下。”
萧承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玄色蟒袍在晨光中泛着幽暗的光泽,很快消失在回廊尽头。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沈清辞才缓缓直起身。她走到窗边,望着湖面粼粼的波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本簿册。
晨风拂过,带来远处隐约的钟声——那是宫门开启的晨钟,浑厚悠长,震荡着整个长安城的上空。
萧承入宫了。
赵元启的命运,将在三日后决定。
而她手中的这本簿册,将成为这场博弈中最关键的棋子。
只是,该如何下这步棋?
沈清辞陷入沉思。晨光在她脸上跳跃,那双清澈的眼眸中,映着湖光山色,也映着深不见底的谋算。
“娘娘。”半夏悄步上前,低声禀报,“赵姑娘派人递了信来。”
沈清辞转身:“信呢?”
半夏从袖中取出一枚蜡丸,小心地捏碎,取出一张卷得极紧的纸条。沈清辞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娟秀小字:
“家父已决意面圣,三日后辰时入宫。求娘娘相助。”
字迹有些颤抖,显然书写之人心中惶恐不安。
沈清辞将纸条凑近烛火,火舌舔舐纸张,顷刻化为灰烬。她看着那一点火星彻底熄灭,才缓缓开口:
“半夏,取纸笔来。”
“是。”
半夏很快备好文房四宝。沈清辞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执笔蘸墨。笔尖悬空片刻,终于落下。
她写得很快,字迹却工整清晰。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一封短信已然写成。信不长,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珠玑。
她将信折好,装入一只普通的信封,用蜡封口,却不留任何印记。
“将这封信,”她对半夏道,“送到城南漱玉阁。记住,要亲手交给苏娘子,不得经任何人之手。”
“奴婢明白。”半夏接过信,贴身藏好。
“还有,”沈清辞又从妆匣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玉佩——那是昨日林仲景留下的信物之一,“你顺路去回春堂,将这玉佩交给林大夫。就说……就说本宫要的安神药,已经收到了,效果甚好。”
这是暗号。意思是:计划照旧,一切顺利。
半夏会意,重重点头:“娘娘放心,奴婢一定办妥。”
“去吧。”沈清辞挥挥手,“小心些。”
半夏躬身退下,很快消失在回廊尽头。
花厅内又只剩沈清辞一人。晨光越来越亮,将她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长,很孤独。
她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那株海棠。经了一夜风雨,老树依旧挺立,只是满树繁花已谢了大半,枝头空落落的,显得有些凄凉。
但她知道,花谢了,还会再开。
就像某些事,某些人,某些深埋地下的真相,终究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而她,将成为那个执灯引路的人。
晨风吹过,带来远处街市的喧嚣,也带来某种隐约的、山雨欲来的气息。
沈清辞缓缓勾起唇角。
三日后,辰时,宫门开启。
那将是一个开始。
一个真相的开始,一个复仇的开始,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她转身,走回内室。案头那本簿册静静躺着,在晨光中泛着幽微的光。
她伸手,轻轻翻开第一页。
第一个名字:萧衍。
北境主帅,三皇子的舅舅,十五年前那场“大捷”的缔造者,也是……那七十九个枉死将士的凶手。
“就从你开始吧。”她低声说,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晨光满室,将她整个人笼罩在金色的光晕里。
美丽,圣洁,却又……危险至极。
就像这深宫王府,这锦绣长安,这看似太平的天下——表面光鲜亮丽,内里却早已腐朽不堪,只等一把火,一场雨,或是一个人,来揭开那层华丽的遮羞布。
而沈清辞,已经握住了那块布的一角。
只等时机成熟,轻轻一扯。
便是天翻地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