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的插曲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在简瑶心底一圈圈荡开,久久不散。傅琛那句“心甘情愿”和“多久都行”,反复在她脑中回响,带着灼人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分量。
但生活还要继续。父亲出院,回家静养,坚持不再让她请假陪护。简瑶回归了日常的忙碌,只是心境已悄然不同。她不再刻意躲避傅琛的目光,也不再抗拒那每日准时的保温袋,只是收下,道谢,然后更拼命地投入工作。S项目七夕campaign取得了超出预期的成功,博主B的深度合作被业内评为经典案例,品牌“悦己”理念深入人心,连带着季度销售数据都亮眼了几分。
庆功宴上,陈琳端着酒杯,笑容得体地表扬了项目组所有人,最后特意走到简瑶面前:“简瑶,这次做得非常出色,傅总很满意。”她拍了拍简瑶的肩膀,力度不轻不重,眼神里却带着一丝复杂的审视,“好好干,前途无量。”
简瑶笑着应付过去,心里明镜似的。陈琳的“转正”之路,恐怕因为她的异军突起,平添了不少变数。公司里关于她和傅琛的流言,在项目成功的背景下,似乎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只是不再那么明目张胆,多了些讳莫如深的暧昧猜测。
傅琛没有出席庆功宴。林秘书代他送来了一笔丰厚的项目奖金,直接打到了简瑶卡上,数额让她心惊。随之附上的,还有一份人事调令的征求意见稿——拟提拔她为市场部高级经理,独立负责新成立的“品牌创新小组”。
升职,加薪,独立负责新业务。这一切,都发生在傅琛那番剖白之后。简瑶捏着那份征求意见稿,指尖冰凉。这是奖赏,还是……另一种形式的“馈赠”?用职业前途,编织更华丽的牢笼?
她失眠得更厉害了。夜里瞪着天花板,咸鱼玩偶在床头柜上瞪着死鱼眼,仿佛在嘲笑她的患得患失。
周末,苏晓强行把她拖出去逛街散心。在常去的那家咖啡馆,苏晓咬着吸管,瞪大眼睛听完简瑶含糊其辞的叙述(略去了关键性的“心甘情愿”和黑卡等细节),一拍桌子:
“瑶啊!这还不明显吗?冰山总裁为你开除傻逼上司,为你爸安排医院跑前跑后,给你项目给你升职,这根本就是霸道总裁爱上我的标准剧本啊!你还犹豫什么?上啊!”
简瑶搅动着杯子里的冰块,声音闷闷的:“你不懂,晓晓。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我所有努力得来的东西,都因为他,变得不那么纯粹了。我怕……”
“怕什么?怕别人说你靠关系?拜托,你的能力有目共睹好不好!S项目成功是你实打实拼出来的!傅冰山只是给了你机会和资源,换成李扒皮那种人,给你机会你也早被坑死了!”苏晓恨铁不成钢,“再说了,感情这种事,哪来那么多纯粹?他欣赏你,帮助你,想追你,只要他是真心的,你管他是不是总裁?还是说……”她狐疑地凑近,“瑶,你该不会……其实也动心了吧?只是不敢承认?”
简瑶手一抖,勺子碰到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底瞬间的慌乱。
动心?
那个雨夜车里他侧脸的轮廓,办公室里他沉静等待的眼神,医院里他沉稳周到的安排,还有那句低沉的“我要的是你心甘情愿”……
心跳,不争气地漏了一拍。
“我不知道。”她老实承认,声音轻得像叹息,“就是……很乱。”
苏晓看着她,难得收起了玩笑的神色,叹了口气:“瑶,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怼天怼地,什么都不怕。怎么遇到傅琛,就怂了?是因为他太厉害,让你觉得自己掌控不了?”
简瑶沉默。或许是吧。傅琛太强大,太深沉,像一片望不到底的深海。她这条小咸鱼,怕被吞没,怕迷失方向。
“感情又不是打仗,非要谁掌控谁。”苏晓拍拍她的手,“顺其自然呗。他给了你时间,你就慢慢想。但别因为害怕,就把自己缩回壳里。该你的,就去拿;该感受的,就去感受。万一……他是真的呢?”
真的?简瑶苦笑。傅琛那样的人,他的“真”,又是什么样子的?
周一上班,简瑶在电梯里遇到了陈琳。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她们两人。
“简瑶,”陈琳忽然开口,语气平常,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傅总对你,确实很看重。新成立的小组,资源倾斜会很大,好好把握机会。”
简瑶客气地笑了笑:“谢谢陈总监,我会努力的。”
“不过,”陈琳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不断上升的楼层数字上,“职场有职场的规则,有些捷径,走起来快,但未必稳当。你还年轻,路还长,眼光要放远。”
这话里的敲打意味,再明显不过。简瑶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语气依旧平静:“陈总监说得是。我一直觉得,踏踏实实做事,比什么都稳当。”
陈琳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电梯到达市场部楼层,门开了。
“哦,对了,”陈琳走出电梯前,像是忽然想起,“傅总下午好像约了盛华资本的赵总在高尔夫球场。赵总是出了名的难缠,傅总这次,恐怕得费不少心思。”
她说完,踩着高跟鞋走了,留下简瑶一个人站在电梯口,微微蹙眉。
盛华资本?那是公司一个重要融资渠道的合作伙伴。傅琛亲自去应酬,看来确实棘手。
不知为何,简瑶心里莫名地掠过一丝……担忧?
下午的工作有些心不在焉。她打开行业新闻,果然看到小道消息在传盛华资本对公司的下一轮融资条件有所收紧。窗外的天色又阴沉下来,预报说傍晚有雷阵雨。
快下班时,雨还没下,但乌云压得很低,空气闷热粘稠。简瑶关掉电脑,准备去父亲那里看看。手机震了一下,是林秘书发来的消息,很简短:
“傅总应酬,饮酒。司机临时有事。地址:云顶国际高尔夫俱乐部。”
没有请求,没有指示,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附上了一个地址。
简瑶盯着那条消息,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云顶俱乐部在远郊,这个时间,这种天气……林秘书这是什么意思?让她去接傅琛?为什么是她?
无数个念头在脑子里翻滚。她可以装作没看见,可以回复“收到”然后置之不理,可以打电话给林秘书询问详情……
但手指却像有自己的意识,点开了打车软件。
等她回过神来,车子已经驶上了通往城郊的高架。车窗外的天色黑得像锅底,远处有闪电无声地划破云层。
她到底在干什么?简瑶问自己。没有答案。只是心里那股莫名的焦躁,催促着她不断向前。
俱乐部位置偏僻,抵达时,豆大的雨点终于砸落,顷刻间便成了倾盆之势。简瑶付了车费,撑开随手带的折叠伞(根本挡不住什么),冲进俱乐部大堂。
富丽堂皇的大堂里人不多,她浑身湿了大半,有些狼狈。向前台报了傅琛的名字和预约,服务员核实后,礼貌地引她走向深处的休息区。
“傅先生在贵宾室,和赵总他们还在谈。”服务员低声说,“需要我通报一声吗?”
“不用,我等他就好。”简瑶连忙摆手。她可不想冒然闯进去。
服务员将她带到休息区,送上热毛巾和一杯温水,便退下了。休息区很安静,能隐约听到旁边贵宾室传来的、模糊的谈笑声和玻璃杯碰撞的声音。其中一道低沉而略显疏淡的嗓音,是傅琛。
简瑶坐在柔软的沙发上,用热毛巾擦着头发和脸上的雨水,心跳依然很快。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贵宾室里的声音时高时低。简瑶能听出傅琛的语气始终保持着冷静和克制,但偶尔传来的、另一个明显带着醉意和亢奋的大嗓门(应该是赵总),则显得咄咄逼人。似乎在争论某个对赌协议的条款。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玻璃穹顶,发出沉闷的轰鸣。雷声滚滚而至。
终于,贵宾室的门开了。几个人簇拥着走出来。被围在中间的那个赵总,满面红光,脚步虚浮,拍着旁边一个男人的肩膀,大着舌头说:“傅老弟!爽快!就这么定了!下次……下次去我的酒庄,不醉不归!”
他旁边的男人,正是傅琛。
简瑶几乎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他的不同。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颧骨处泛着不正常的淡红,眼神也比平时深沉晦暗了许多,像是强压着什么。他身上的西装外套不知何时脱了,只穿着衬衫,领口松了两颗纽扣,袖子挽到手肘,小臂线条紧绷。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看似平静,实则蓄势待发,透着一股被酒气和应酬打磨过的、凌厉的疲惫。
他看到休息区里的简瑶时,明显怔了一下,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快的错愕,随即被更深的暗色覆盖。
“赵总,您慢走,司机已经在门口了。”傅琛不动声色地推开赵总搭在他肩上的手,对旁边的助理使了个眼色,助理立刻会意,搀扶着醉醺醺的赵总往门口走去。
其他人也陆续告辞。
很快,热闹散去,休息区只剩下傅琛和简瑶两个人,以及窗外肆虐的暴雨雷鸣。
傅琛站在原地,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她。雨水顺着他略显凌乱的发梢滴落,滑过他泛红的脸颊和脖颈,没入松开的领口。他的呼吸似乎比平时重一些,胸膛微微起伏。
“你怎么来了?”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比平时低沉,带着酒后的微醺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简瑶站起身,手里还攥着那块已经冷掉的湿毛巾,有些无措。“林秘书说……司机有事。”她顿了顿,补充道,“雨很大。”
傅琛的目光在她湿漉漉的头发和肩膀上停留了一瞬,眸色更深。“林秘书多事。”他淡淡道,听不出情绪。然后,他迈步朝她走来。
脚步很稳,但简瑶敏锐地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强烈的、混杂着酒意和男性气息的压迫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烈。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
这个细微的动作似乎刺激到了傅琛。他猛地停下脚步,就在离她咫尺之遥的地方,目光沉沉地锁住她,眼底翻滚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疲惫,有压抑的烦躁,或许还有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谁让你来的?”他又问了一遍,语气更沉,“我说过,给你时间。不用你做这些。”
他以为她是来“表现”的?来献殷勤的?
简瑶心里那点莫名的担忧和一路冒雨前来的委屈,瞬间被这句话点燃,混合着多日来的压抑和混乱,“噌”地一下烧成了怒火。
“傅总!”她抬起头,直视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你是不是觉得,全世界都要围着你转,等着你的施舍和垂青?我来,是因为林秘书发了消息,因为外面下着暴雨雷电,因为……”她咬了咬牙,“因为哪怕只是一个普通的同事,在这种天气这种状况下,也不该被扔在荒郊野外!”
她豁出去了,咸鱼的本色在怒火中复苏:“是,你是CEO,你厉害,你动动手指就能决定很多人的命运!但别把你那套‘恩赐’和‘等待’的游戏用在我身上!我不需要你的怜悯,也不需要你替我规划什么‘心甘情愿’的路径!我的路,我自己会走!今天就算来的是条狗,我也会因为天气不好而担心!仅此而已!”
她一口气吼完,胸口剧烈起伏,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只被彻底惹毛了的猫,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
休息区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隆隆的雷声和哗哗的雨声。
傅琛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他脸上的红晕似乎褪去了一些,眼神里的浑浊和烦躁,在她劈头盖脸的怒吼中,一点点沉淀下去,露出底下深藏的、近乎愕然的清明。
他没想到她会发这么大的火。
更没想到,她怒火的原因,不是抗拒,不是害怕,而是……觉得被看轻了?被当成了他“游戏”里的一环?
半晌,就在简瑶以为他会暴怒,或者冷笑着让她滚的时候,傅琛忽然扯了扯嘴角。
那是一个极其短暂、极其细微的弧度,却不再是冷笑或自嘲,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甚至,有点无可奈何?
“呵。”他极轻地笑了一声,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动作里透着浓重的倦意。“脾气还是这么大。”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沙哑依旧,却没了刚才的紧绷和压迫,反而有种卸下伪装的疲惫。“不是恩赐,也不是游戏。”
他放下手,看向她,目光沉沉,却清晰无比:“林秘书发消息,是因为她知道,这种时候,我可能……”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不想见别人。”
简瑶愣住了。
“但你来,”傅琛向前走了一小步,距离近得她能闻到他呼吸间淡淡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香,形成一种奇异而危险的气息,“我不介意。”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那里面的情绪复杂难辨,有疲惫,有无奈,还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近乎柔软的微光。
“暴雨,雷电,荒郊野外……”他重复着她的话,声音很低,像耳语,“这些,我都没注意到。”
“我只注意到,”他的视线下滑,掠过她湿透的肩膀,又回到她因为愤怒而格外明亮的眼睛,“你来了。”
简瑶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骤停,然后疯狂地跳动起来。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是怜悯,也不是规划。”傅琛看着她瞬间染上红晕的脸颊和不知所措的眼神,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简瑶,我想要的‘心甘情愿’,不是卑微的依附,也不是理智的权衡。”
他微微俯身,拉近了最后一点距离。温热的、带着酒气的呼吸,若有若无地拂过她的耳廓。
“而是像现在这样,”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她能听见,带着雨夜特有的潮湿和磁性,“明明气得要命,明明可以不管不顾,却还是因为一点……该死的担心,冒着大雨跑过来。”
“哪怕只是为了骂我一顿。”
他直起身,退开一点,目光深邃地望着她:“这才是我要的。”
窗外,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夜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鸣。
轰隆——
雷声掩盖了简瑶骤然失控的心跳声。
她怔怔地看着傅琛,看着他在闪电明灭中忽明忽暗的脸,看着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将人吸进去的幽暗。
怒火褪去,只剩下无措的悸动和一片空白的茫然。
他……他到底在说什么?
傅琛似乎也没指望她现在能给出回应。他转过身,拿起搭在一旁沙发背上的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手臂上。
“走吧。”他说,语气恢复了平常的冷静,仿佛刚才那番低语只是她的幻觉,“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的车在停车场。”
他迈步朝门口走去,走了两步,停下,回头看她,眉头微蹙:“还愣着干什么?真想留在这儿过夜?”
简瑶一个激灵,慌忙抓起自己那把可怜的、湿漉漉的折叠伞,跟了上去。
俱乐部廊檐下,暴雨如注,天地间一片混沌的水幕。傅琛的车就停在几步外,但他没有立刻过去,而是站在廊下,看着倾盆大雨。
“伞。”他朝简瑶伸手。
简瑶下意识地把手里那把还在滴水的折叠伞递过去。
傅琛接过来,看了一眼,嫌弃地皱了皱眉,但还是撑开了。小小的伞面,根本容纳不了两个成年人。
他侧身,将伞大部分倾向简瑶这边,另一只手虚虚揽住她的肩膀,将人半护在怀里。
“跑。”他简短地命令,带着她冲进了雨幕。
距离很短,但雨太大。跑到车边时,简瑶另一边的肩膀还是湿透了。傅琛拉开车门,几乎是将她塞进了副驾驶,然后自己才绕到驾驶座。
车门关上,瞬间隔绝了外面狂暴的雨声雷声。车厢里一片寂静,只有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衣物上的雨水滴落在真皮座椅上的细微声响。
傅琛发动车子,打开暖风。他没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前方被雨刷疯狂摆动也依旧模糊的道路。
简瑶僵坐在座位上,浑身湿冷,但被他揽过的肩膀和耳廓,却残留着滚烫的触感。鼻尖萦绕的,是车厢里淡淡的皮革味,和他身上那股越来越清晰的、混合着酒气的雪松香。
她偷偷侧过头,看向他。
暖黄色的仪表盘灯光下,他的侧脸线条依旧冷硬,下颌线紧绷,湿漉的黑发贴在额角,水珠顺着深刻的眉眼轮廓滑下,没入脖颈。他看起来很疲惫,但握着方向盘的手,稳定有力。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微微偏头,看了她一眼。
目光相触的瞬间,简瑶像被烫到一样,慌忙移开视线,看向窗外迷蒙的雨夜。
心脏,还在不争气地狂跳。
完了。
她好像……真的逃不掉了。
不是因为他步步紧逼的“网”,而是因为,她自己心里,那堵名为“抗拒”的墙,好像已经在刚才那场暴雨和怒吼,以及他低沉的话语中,轰然倒塌了一角。
露出了里面,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而悸动的内里。
车子在暴雨中平稳行驶,驶向灯火阑珊的市区。
而简瑶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这一夜,彻底改变了。
无论她愿不愿意承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