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花猛地瞪大了眼睛。
她连哭都忘了,就那么傻傻地看着宋兰芝,好像看到了什么这辈子都想不到的事情。
“是……是啊!我姥姥就是叫赵桂兰!十里八乡的,都管她叫赵大娘……阿姨,您……您怎么会知道?”
宋兰芝的呼吸一下子变得又快又重,胸口一鼓一鼓的。
光一个名字对上还不够。
这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
她必须确认,必须百分之百地确认!
“那你……那你也是靠山屯那一带的?你姥姥家门口,是不是有棵歪脖子大柳树?那树被雷劈过,半边都是黑的?”
李春花的身子重重一震。
她拼命点头,话都说不利索了。
“是!是有棵大柳树!我小时候,我小时候天天都在那树底下玩泥巴……”
“还有!”
宋兰芝的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哭腔,她一把抓住李春花的胳膊,手都在抖。
“你姥姥的手……她左手的小拇指,是不是比别的手指短了一截?那是……那是当年在家里铡猪草的时候,不小心被铡刀给……”
最后这句话,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彻底烫碎了李春花心里的最后一点点疑惑。
这些事,这些小到不能再小的细节。
歪脖子柳树,被雷劈过的黑色树干,姥姥那根总是习惯性蜷起来的断指……
这些除了天天生活在一起的亲人,除了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家里人,外人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是……是啊!”
李春花激动得浑身都在发抖,嘴唇哆嗦得厉害。
“我姥姥那手……那是老伤了……阿姨,您……您到底是谁啊?您怎么会认识我姥姥?”
宋兰芝看着眼前这张泪水糊了满脸的脸。
之前,她只觉得这闺女可怜,跟自己有缘分,长得也顺眼。
可现在,当那层叫做“血缘”的东西蒙上来之后,她再仔细看。
这眉毛,这鼻子,尤其是那哭起来嘴角往下撇的倔强样子,竟然真的跟记忆里那个年轻时候的表姐,重叠出了七八分的影子!
甚至她现在这副清瘦憔悴的样子,都像极了当年那个为了拉扯家里弟妹吃尽了苦头的赵桂兰。
“哎哟!我的傻闺女啊!”
宋兰芝再也绷不住了。
她猛地张开双臂,一把将还傻愣在椅子上的李春花,狠狠地,紧紧地,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哇”的一声。
宋兰芝放声大哭,那是真正的老泪纵横,是积压了快半辈子的思念、牵挂和遗憾,在这一刻的彻底决堤。
“我是你二姨姥啊!我是你姥姥的亲表妹,宋兰芝啊!咱们……咱们才是一家人啊!”
“什么?!”
这一声哭喊,像是在小小的客厅里丢下了一颗炸雷。
不光是李春花,就连旁边坐着的苏文慧,都惊得手里的勺子“当啷”一声掉进了碗里,溅起了一片金黄的汤花。
“二……二姨姥?”
李春花被宋兰芝死死地抱着,脸颊贴着二姨姥那件带着淡淡肥皂香气的干净褂子,整个人都蒙了。
她的脑子里,好像有几千几万只蜜蜂在嗡嗡地乱飞。
二姨姥?
那个……姥姥临死前还一直念叨着的二姨姥?
她小时候,最喜欢听姥姥坐在那棵歪脖子柳树下讲过去的事。
姥姥说,她有个远房的妹子,叫兰芝,人长得特别俊,心眼也最好,就是命太苦,年纪轻轻就没了男人。
姥姥说,当年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是那个兰芝妹子,把自己家仅有的一点点口粮,偷偷给她送了过来。
后来,那个妹子嫁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再后来兵荒马乱的,信也断了,人也彻底找不着了。
姥姥临终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张已经发黄起皱的老照片,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
“也不知道……兰芝妹子她……还在不在了……这辈子,怕是再也见不着了……”
没想到……
真的没想到……
这远在天边,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的人,竟然就在眼前?
竟然就是这个在她走投无路,甚至想抱着孩子一死了之的时候,敲开她的家门,给了她热饭吃,给了她钱花,给了她尊严,教她怎么做人的恩人?!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啊!
她跟着丈夫随军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受尽了冷眼和排挤,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棵被拔了根的野草,随时随地都要枯死。
可偏偏,就在这个大院里,就在这扇门里,她遇到了宋兰芝。
而宋兰芝,竟然是她的亲二姨姥!
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这就是老天爷看她太苦了,看她那可怜的姥姥在天之灵太遗憾了,特意派了亲人来救她了啊!
“呜呜呜……二姨姥!”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孤单,所有的绝望,所有的巧合与缘分,全都化作了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李春花反手死死地抱住宋兰芝,像是抱着一根救命的稻草,更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
她把脸深深地埋在宋兰芝的肩膀上,哭得肝肠寸断。
“二姨姥……我想家……我想姥姥……我以为……我以为这世上再也没人要我了……”
“傻孩子,傻孩子……”
宋兰芝也哭得浑身发抖,一只手不停地抚摸着李春花的头发,像是要把这些年缺失的所有疼爱,全都补回来。
“不怕了,啊,不怕了。二姨姥在这儿呢。咱们找到家了,咱们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一家人啊!”
苏文慧站在旁边,看着这抱头痛哭的祖孙俩,眼泪也跟着止不住地往下流。
那眼泪,好像不是她自己的,而是心口那股又酸又涨的热气,实在是太满了,自己从眼眶里漫了出来。
她看着李春花把脸埋在婆婆的肩膀上,哭得像个终于找到了家的孩子。
也看着自己那无所不能的婆婆,此刻哭得浑身发抖,像个终于卸下了所有坚强铠甲的普通老人。
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她们之间的那根线。
那根线,叫“血脉”,叫“牵挂”。
它穿越了十几年的光阴,跨越了千山万水的距离,在此刻紧紧地,把两个人重新连在了一起。
一阵巨大的感动过后,苏文慧的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更加汹涌的情绪。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庆幸。
她看着那个用自己的怀抱,温暖了另一个绝望灵魂的婆婆。
她突然意识到。
这个强大的、温暖的、仿佛无所不能的女人,不是别人。
是她的婆婆。
是她肚子里这个孩子的亲奶奶。
是这个在她孕吐到天昏地暗时,千里迢迢从老家赶来,用一碗小米粥救了她的命的人。
是这个给了她无限包容和体贴,让她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第一次感受到“家”的温暖的人。
原来,她不是在看别人的故事。
她自己,就身在这个故事里。
她自己,就拥有着这份最宝贵的、足以让任何人羡慕的亲情。
苏文慧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
一股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和踏实感,像是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全身。
她何其有幸,能嫁到这样的家里来。
她何其有幸,能拥有这样一个婆婆。
她的孩子,又何其有幸,能出生在这样一个充满爱和温暖的大家庭里。
能成为这个家的一份子,真好。
她悄悄抹着眼泪,轻轻走过去,把在一旁被这阵势吓到,正扁着嘴想哭的妞妞抱了起来,用极轻的声音哄着。
“妞妞乖,不哭不哭。这是天大的好事。妈妈和奶奶是太高兴了呢。”
妞妞眨巴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看妈妈,又看看那个总是给她糖吃的奶奶,虽然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感觉到那股温暖的气氛,也跟着咧开小嘴笑了。
过了好半天,两人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
宋兰芝松开手,捧着李春花的脸,那是左看看,右看看,怎么都看不够。
她一边用粗糙的大拇指给李春花擦眼泪,一边自己还在抽抽搭搭的。
“让文慧笑话了……你看我这老婆子,一高兴就收不住闸。”
苏文慧赶紧递上用热水浸过的毛巾。
“妈,这是喜事,我也替你们高兴着呢。”
大家都重新坐了下来。
这一次,屋子里的气氛完全变了。
之前,虽然宋兰芝对李春花好,李春花也感激宋兰芝,但那中间,总还隔着一层客气,隔着一层“恩人”和“受助者”的界限。
可现在,那层看不见的薄膜,彻底碎了。
宋兰芝拉着李春花的手,紧紧地攥着,真是一刻也不肯松开。
“春花啊,快跟二姨姥说说。你姥姥走的时候,受罪没?你爸妈呢?家里还有谁在了?”
李春花抽抽搭搭地,把这些年的经历,像是倒豆子一样,全都说了出来。
原来,赵桂兰去世后没几年,老家发了洪灾,土坯房一下子就塌了。
李春花的父母为了回屋里抢那点过冬的粮食,被大水卷走了,连尸首都找不着。
她就这么成了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的。
后来经人介绍,嫁给了当兵的王建业,这才随军出来了。
在这个世上,除了丈夫和孩子,她早就没有什么亲人了。
这也是为什么她来到大院后,那么自卑,那么封闭的根本原因。
因为她没有娘家撑腰,她觉得自己就像个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谁都能上来踩一脚。
听着这些话,宋兰芝心疼得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手背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
“苦命的孩子……你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啊……”
她又把李春花搂进怀里,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
“没事了,以后啊,这儿就是你的娘家!二姨姥就是你的亲姥姥!谁要是敢欺负你,我宋兰芝第一个不答应!”
这一句话,沉甸甸的,沉进了李春花的心底,让她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底气在她心里升起。
李春花靠在宋兰芝温暖的怀里,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把她从头到脚紧紧地包裹住了。
那是“根”的感觉。
那是无论外面的风有多大,雨有多狂,都知道身后有座山,有人给你撑腰的踏实感。
宋兰芝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激荡的心情。
她看了一眼桌上那盆已经有些微凉的疙瘩汤,突然笑了。
“看来啊,这都是老天爷的安排。”
她指着那碗汤,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彩。
“要不是这碗疙瘩汤,要不是这把紫苏叶子,咱们娘俩哪怕是天天对面坐着,怕是也认不出来。这就是老祖宗在天上显灵了,不想让我们一家人就这么走散了。”
苏文慧也笑了,她看看婆婆,又看看李春花。
“妈,这真是太好了。以后家里有了春花,就更热闹了。”
宋兰芝转过头,看着苏文慧,眼神里带着一丝欣慰和赞许。
“文慧啊,妈有几句话,想跟你说说。”
“妈,您说。”
“本来啊,我想着带春花一起干那个‘营生’,心里其实还有点没底。”
宋兰芝实话实说,一点也没有避讳李春花。
“毕竟这做买卖,最讲究个知根知底。我也怕万一哪天……虽然春花是个好孩子,但这人情世故的事儿,谁也说不准。万一将来有了利益纠纷,伤了和气,反倒不美。”
李春花听了这话,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握紧了手。
宋兰芝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然后目光变得无比坚定。
“但现在不一样了。咱们是亲戚,是实打实的一家人!这缘分都送到家门口了,咱们要是不接着,那不是傻吗?”
她站起身,那种独当一面的“大当家”气场瞬间全开。
“春花,二姨姥正式跟你说个事儿。”
李春花赶紧跟着站起来,像个听命令的小兵。
“二姨姥,您说!”
“这段时间,我看你也看出来了,咱们这手艺,在这大院里,那是能吃得开的!首长夫人我都治好了,这名声也打出去了。今儿个你去送饭,那些大学老师也都夸了。”
宋兰芝的眼睛里,好像燃烧着一团火,那是对未来生活最热烈的向往。
“我这心里啊,一直有个念头。我想着,咱们不能光靠给人做两顿饭赚点小钱。那是小打小闹,没出息。我想把这个摊子正正经经地支起来,开个‘营生’!我想在这个京城,用咱们的手艺,打出一片天来!”
“之前我还发愁一个人忙不过来,毕竟我岁数也不小了,还得照顾文慧和这未出世的孙子。现在好了,有你在,我就有了左膀右臂!”
她看着李春花,眼神热切得能烫伤人。
“咱们娘俩联手。你有力气,我有手艺;你肯吃苦,我有脑子。咱们是亲人,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咱们就在这京城,好好地大干一场!带着你家建业,带着咱们文慧,带着妞妞,咱们一起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