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文学
高质量网文粮草推荐

第4章

孕期反应让我吐得昏天暗地,林漾带我回到初遇的老房子。

他指着墙上褪色的涂鸦说:“念念你看,我们走过的每个地方都好好的。”

当宝宝第一次踢他手心时,他笑得像个第一次得到糖果的孩子。

离预产期还有七天,我忽然想画窗外的梧桐树。

画完最后一笔,我在角落写下:“给小树:这是爸爸妈妈相遇的地方。”

—————————————————

苏念是被胃里那阵熟悉的、翻江倒海的恶心感生生逼醒的。意识还没完全从混沌的睡梦里挣脱出来,身体已经先一步发出了警报。她猛地从床上弹起,拖鞋都来不及趿拉,光着脚,几乎是踉跄着冲进卫生间,扑到冰凉的白瓷马桶边上。

干呕撕扯着她的喉咙和胸腔,起初只有酸涩的胆汁被强行挤压出来,灼烧着食道。她大口喘着气,额角的碎发被冷汗濡湿,黏在皮肤上。这几乎成了她孕期的日常仪式,一场没有尽头的折磨。胃袋像一只被反复揉搓又拧紧的破口袋,每一次痉挛都带来尖锐的疼痛和窒息感。她死死抓住冰冷的马桶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起伏、颤抖。

过了不知多久,那阵汹涌的浪潮才稍稍平息,留下满身的虚脱和喉咙深处挥之不去的苦涩。她无力地瘫坐在冰凉的地砖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呼吸着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镜子里的脸苍白得像一张揉皱的纸,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她闭上眼,手指下意识地抚上隆起的腹部,那里孕育着她和林漾共同的生命,却也带来如此难以承受的重量。

外面厨房传来隐约的声响,是锅铲轻轻碰撞锅底的叮当声,还有油花在锅里跳跃的细微噼啪声。是林漾。他大概又在鼓捣那些所谓的“营养均衡”的孕妇餐了。

苏念撑着墙壁,慢慢站起来。双腿还有些发软。她拧开水龙头,掬起冷水泼在脸上,试图洗去那份狼狈和憔悴。冰凉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她扶着墙,慢慢挪出卫生间。客厅里弥漫着一股食物的香气,并不浓烈,是一种清淡的米粥混合着某种蔬菜的清甜味道。林漾穿着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浅灰色家居服,背对着她,正站在灶台前,小心翼翼地用勺子搅动着锅里翻滚的米粥。旁边的平底锅里,摊着两张金黄的蛋饼,火候掌握得极好,边缘微微焦脆,中间嫩黄。他专注地低着头,侧脸线条在清晨柔和的光线里显得有些紧绷,额角甚至渗出一点细密的汗珠。这个在商场上挥斥方遒的男人,此刻却像个刚入行的学徒,对着灶台如临大敌。

“醒了?”林漾听到脚步声,立刻转过头,脸上迅速堆起一个温暖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自然地伸出手臂想要扶她,“感觉怎么样?还想吐吗?我熬了小米南瓜粥,很清淡,还试着摊了蛋饼……”

他的声音很轻快,带着刻意的轻松,试图驱散她身上的阴霾。他伸手想扶住她的胳膊,指尖触碰到她裸露的小臂皮肤。

苏念却下意识地微微瑟缩了一下,避开了他的搀扶。胃里翻腾的余威和身体的极度不适让她此刻只想缩回自己的壳里,拒绝任何触碰,哪怕这触碰来自最亲密的人。她垂着眼,声音带着刚呕吐完的沙哑和虚弱:“……没胃口。”

林漾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瞬,那抹笑容也僵在脸上,但随即又加深了些,带着点哄劝的意味:“多少吃一点?就小半碗粥?空着肚子更容易难受。我查了,南瓜补气,小米养胃,特意没放糖,很清淡的。”他一边说,一边已经利落地盛好了一小碗粥,金黄的南瓜块在浓稠的米汤里若隐若现,散发着温热的香气。蛋饼也被切成整齐的小块,放在旁边的小碟子里。

他端着碗,像个推销员一样,把碗凑到她眼前,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期待和小心翼翼。

苏念看着那碗精心熬煮的粥,胃里又是一阵不适的紧缩。她别开脸,眉头紧锁,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烦躁:“说了不想吃!闻着就……难受!” 最后两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林漾端着碗的手终于缓缓放下了。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被一种深重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和无力感取代。他默默地把碗放到餐桌上,手指无意识地在碗沿上摩挲着,视线落在她苍白疲惫的脸上,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安慰的话,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空气瞬间凝滞了,只剩下电饭煲保温灯发出的微弱红光,和她压抑着的、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墙上的挂钟发出单调的“滴答”声,每一秒都像敲在紧绷的神经上。林漾沉默地站着,目光焦着在她身上,那里面翻涌着太多情绪——担忧几乎凝成了实质,还有一丝被拒绝后的受伤,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无力感。他能运筹帷幄,搞定复杂的项目,应付难缠的客户,却唯独在她孕期的痛苦面前束手无策。

苏念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睡衣的下摆,布料被揉得皱成一团。她知道自己刚才的语气太冲了,像一根尖锐的刺,戳破了他精心维持的平和假象。那份烦躁并非针对他,而是对这具身体无法掌控的失控感,是日复一日被痛苦消磨殆尽的耐心。她甚至不敢抬眼去看他此刻的表情,怕看到那份沉重的爱意反而会压垮自己。

就在这时,林漾忽然动了。他几步走到客厅角落那个小小的置物柜前,蹲下身,动作有些急。柜门打开,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些收纳盒。他快速地翻找着,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很快,他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透明塑料药盒,里面分成了几个小格子。

他拿着药盒快步走回苏念身边,蹲在她面前,仰起头,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急切:“念念,你看,B6,叶酸,钙片,还有上次医生开的那个缓解孕吐的……都在这儿了。你挑一个?或者都吃点?总得试试,不能这样硬扛着。”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恳求的意味,手指因为用力捏着药盒边缘而微微泛白。药盒里花花绿绿的药片和胶囊,像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苏念的目光落在那些药片上,胃里又是一阵难以言喻的翻搅。那些药片,她太熟悉了。它们代表着症状、治疗,代表着一种“不正常”的标签,也代表着林漾日复一日的忧心忡忡。它们像冰冷的符号,提醒着她此刻的狼狈。一股更深的疲惫和抗拒涌了上来。她猛地闭上眼,声音低哑而固执:“不吃。吃了也没用,最后还不是要吐出来……” 她甚至微微侧过身体,像要把那些药片连同他的关切都挡在外面。

林漾的身体明显僵住了。他维持着蹲在她面前的姿势,仰头望着她,眼神里的光亮一点点黯淡下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握着药盒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药盒轻轻磕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他张了张嘴,喉咙滚动了一下,最终却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房间里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还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

时间在无声的煎熬中流淌。不知过了多久,林漾忽然很轻很轻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下了某种决心。他没有再试图劝她吃药或者吃东西,而是缓缓站起身,走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这一次,他的动作带着前所未有的谨慎和试探,没有去碰她的手臂,只是轻轻覆上她放在膝头的手背。他的手心很暖,带着一层薄汗。

“念念,”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像在哄一个受惊的孩子,“我们……出去走走吧?去个地方。”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去老房子那边看看?不远,开车一会儿就到。那里的空气好,也安静。我们……就当散散心?好不好?” 他微微弯下腰,努力捕捉着她低垂的眼帘下的情绪,语气里带着不容错辩的恳求,仿佛那是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老房子。这三个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苏念沉寂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微弱的涟漪。那栋承载了他们太多最初时光的旧居,远离城市的喧嚣,有着爬满藤蔓的红砖墙和那棵巨大的、能遮住半个院子的老梧桐树。那里沉淀着旧时光的气味,是她疲惫灵魂深处渴望的一隅宁静港湾。

她终于抬起眼,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对上林漾写满担忧和期待的目光。他眼底的血丝清晰可见,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透着一股强沉的倦意。一股酸涩的暖流混杂着愧疚,悄然漫过心尖。她看着他,极轻、极轻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挤出一个几不可闻的:“嗯。”

林漾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阴霾的天空骤然裂开一道缝隙,透进了阳光。那是一种近乎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点亮了他疲惫的面容。“好!好!”他迭声应着,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那份小心翼翼的沉重瞬间被一种轻快的活力取代,“我去拿车钥匙,你慢慢换衣服,不急!”他几乎是跳起来,转身快步走向玄关,脚步轻快得像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大男孩。

苏念看着他瞬间被点亮的背影,心底那根紧绷的弦似乎也微微松动了一丝。她撑着沙发扶手,慢慢站起来,走向卧室换衣服。

车子平稳地驶离喧嚣的城区,窗外的风景逐渐被葱郁的绿意和低矮的农舍取代。空气似乎也清冽干净了许多,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苏念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微微侧头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田野和林木。胃里依旧沉甸甸的,但那份翻江倒海的剧烈不适,在远离了城市气息和厨房油烟后,奇异地缓和了一些。她闭上眼睛,感受着车轮碾过路面的轻微震动,像是某种单调的安抚。

林漾专注地开着车,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留意着她的状态。看到她闭目养神,眉宇间似乎舒展了些许,他紧绷的嘴角也悄悄放松下来。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将车载音响的音量调得更低了些,让轻柔的纯音乐几乎融进车外的风声里。

大约四十分钟后,车子拐下主路,驶入一条两旁种满高大杨树的乡间小道。路的尽头,一栋掩映在浓密绿荫里的两层红砖小楼渐渐清晰。岁月的痕迹爬满了它的外墙,红砖有些褪色,缝隙里顽强地钻出青苔和一些不知名的藤蔓植物,显出几分寂寥,却也带着一种被时光沉淀后的安然。

院子外的铁艺栅栏门虚掩着。林漾停好车,绕过来替苏念打开车门,伸出手。这一次,苏念没有拒绝,轻轻将手搭在他的掌心。他的手掌宽厚温暖,稳稳地扶着她下了车。

推开有些生锈的栅栏门,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轻响。院子里杂草丛生,几乎没过脚踝,显出久无人居的荒凉。然而,那棵巨大的老梧桐树依旧矗立在院子中央,枝干虬劲,亭亭如盖,浓密的树冠投下大片清凉的阴影。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洒落下来,在地面摇曳着细碎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特有的清苦气息,混合着泥土的微腥,久违的宁静感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住了苏念。

林漾没有立刻带她进屋,而是扶着她,慢慢走到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下。树皮粗粝,刻满了时光的印记。他停下脚步,仰头望着那繁茂的树冠,阳光在他脸上跳跃。

“念念,你看。”林漾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他抬起手,指向梧桐树主干上一片比较光滑的区域。

苏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那片树皮上,覆盖着一些模糊的、褪了色的痕迹。仔细辨认,能看出是几道歪歪扭扭的蓝色和黄色的线条,交织在一起,勉强能看出一个非常抽象、甚至有些滑稽的太阳形状。旁边还有几个模糊不清的字迹,似乎是“林”和“苏”,但笔画稚拙得几乎难以辨认。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那是他们刚搬进来不久,一个初夏的午后,她心血来潮,拿着刚买的油画棒,硬拉着他在这棵树上“创作”的“杰作”。他当时笨手笨脚,颜料涂得乱七八糟,还被她笑话了好久。

“那时候你说我画得像狗啃的,”林漾低低地笑了出来,笑声里有怀念,也有点不好意思,“颜料还蹭了我一脸。”他转过头,目光深深地凝视着她,那眼神仿佛穿越了时光的尘埃,直抵她此刻脆弱的心底,“念念,你看,我们走过这么多地方,经历过那么多事,”他的声音更沉缓了,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笃定,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在她心上,“都好好的,是不是?”

都好好的。

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像带着温度的清泉,无声地浸润过她因孕期反应而龟裂的心田。那些被呕吐、虚弱和莫名烦躁反复冲刷的日日夜夜,那些几乎要将她压垮的孤独感和对未来的不确定,在这一刻,被这三个字轻轻托住。她看着树皮上那幼稚可笑的“画作”,看着眼前这个风尘仆仆、眼底带着血丝却依旧努力对她笑的男人,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更紧地回握住了林漾的手。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传递着她此刻无法言说的汹涌情绪——是委屈,是依赖,是终于寻到港湾的安心,还有对他这份笨拙却无比坚韧的守护的感激。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温热的。

林漾感觉到了她指尖的微颤和那滴滚烫的泪。他心头一紧,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伸出另一只手臂,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珍而重之的小心翼翼,将她整个人拥入怀中。他的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手臂环住她因怀孕而变得圆润的身体,用一种恰到好处的力度支撑着她,仿佛在无声地告诉她:我在,一直都在。

梧桐树的巨大树冠在他们头顶撑开一片静谧的绿荫,细碎的光斑洒落在他们身上。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如同温柔的絮语。在这荒芜却充满回忆的院子里,在这棵见证了他们最初岁月的古树下,苏念将脸深深埋进林漾温热的颈窝,压抑了许久的、细碎的呜咽终于断断续续地逸了出来。那不是崩溃的嚎啕,而是长久紧绷后骤然松弛的、带着委屈和依赖的释放。林漾只是更紧地抱着她,手掌在她因抽泣而微微起伏的背上,一下一下,无比耐心地、轻轻地拍抚着,像在安抚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他的怀抱温暖而稳固,隔绝了外面所有的风雨和不安,只留下这一方被梧桐叶滤过的、宁静的光阴。

她在他怀里哭得像个迷路许久终于归家的孩子,长久积压的委屈、惶恐、身体的不适,都随着滚烫的泪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林漾的怀抱成了她唯一的支点,他沉稳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一下,又一下,带着令人安心的节律,慢慢熨平了她紊乱的呼吸和颤抖的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那阵汹涌的情绪才渐渐平息。苏念从他怀里抬起头,眼睛和鼻尖都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我饿了。”

林漾先是一愣,随即眼底爆发出巨大的惊喜,简直比谈成了最大的项目还要明亮。他咧开嘴,笑容瞬间点亮了整张脸,连日的疲惫仿佛都被驱散了。“饿了好!饿了好啊!”他迭声说着,语气轻快得像要飞起来,“等着!马上!我记得厨房还有点挂面,还有上次带来的鸡蛋……”

他松开她,转身就朝屋里冲去,脚步轻快,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雀跃。苏念看着他消失在门洞里的背影,抬手擦了擦脸上残留的泪痕,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胃里依旧空落落的,但那份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恶心感,似乎真的被刚才的眼泪冲刷掉了一些。

林漾在厨房里一阵翻箱倒柜。老房子久未开伙,好在之前他偶尔会过来简单打扫,储备了点最基础的食材。他动作麻利地生火烧水,磕鸡蛋,切了点带来的小葱。很快,一碗热气腾腾、飘着油花和翠绿葱花的清汤挂面就端了出来。面条煮得恰到好处,汤底清澈,散发着最朴素的麦香和蛋香。

苏念坐在院子里的旧藤椅上,看着他把面碗小心地放在旁边一张同样布满岁月痕迹的小木凳上。她拿起筷子,挑起几根面条,吹了吹,试探性地送入口中。温热的、带着碱味的面条滑入食道,竟然没有引发预想中的反胃。胃里传来一种久违的、被温和食物填慰的舒适感。

“怎么样?”林漾蹲在旁边,紧张兮兮地盯着她的表情,像个等待老师批改作业的小学生。

“嗯。”苏念又吃了一口,轻轻点了点头,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林漾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纯粹的满足。他没有打扰她进食,只是安静地蹲在一旁,目光温柔地流连在她身上,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吃着那碗简单至极的面条,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佳肴。

午后的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懒洋洋地洒下来。苏念坐在老旧的藤椅上,吃完那碗简单的面条,胃里有了温热的食物垫着,那股长久纠缠的恶心感终于偃旗息鼓,沉沉睡去。一种久违的、几乎是奢侈的舒适感包裹着她。眼皮变得沉重,倦意如同温柔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上来。

林漾一直守在一旁,敏锐地捕捉到她眉宇间流露出的放松和疲惫。他站起身,动作放得极轻:“累了吧?去里面躺会儿?床单我上次来刚换过,干净的。”

苏念没有拒绝,顺从地被他搀扶着,走进光线略显昏暗的老屋。空气里有淡淡的尘埃味道,但并不难闻。卧室里那张旧木床铺着干净的素色格子床单,散发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气息。林漾扶着她慢慢躺下,又细心地在她腰后垫了个松软的枕头。他拉上厚重的窗帘,只留一条缝隙,透进一缕柔和的光线。

“睡吧,我就在外面。”他替她掖好被角,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催眠般的安抚。

身体一挨到熟悉又陌生的床铺,积攒多日的疲惫瞬间排山倒海般袭来。苏念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沉沉的睡眠。没有梦魇,没有惊醒,只有一片温暖、安稳的黑暗。

时间在静谧的老屋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光线由明亮转为柔和的金黄。

不知睡了多久,一种奇异的、从未有过的感觉,像一尾小小的鱼,在苏念沉睡的腹中轻轻一摆。

她睫毛颤动了一下,意识尚未完全清醒。

紧接着,又是一下。清晰,有力,带着一种新生的、不容忽视的活力。仿佛一个小小的拳头,或者一只小小的脚丫,隔着薄薄的肚皮,轻轻地抵在了她的掌心。

苏念猛地睁开了眼睛,睡意瞬间消散无踪。她屏住呼吸,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到了腹部的那个点上。她甚至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神奇的时刻。

一下,又一下。

那不再是模糊的、难以捉摸的蠕动,而是实实在在的、带着节奏和力量的触碰!像一颗小小的、充满生命力的星球,在她身体里温柔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巨大的惊喜如同烟花,在她心底轰然炸开,瞬间点亮了整个世界。她甚至忘记了身体的笨重,几乎是立刻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巨大的喜悦:“林漾!林漾!”

几乎是同时,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林漾一直守在外面,听到她不同寻常的呼唤,立刻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紧张:“怎么了念念?哪里不舒服?” 他几步就跨到床边。

“他……他动了!”苏念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明显的哭腔,脸上却绽放出巨大的笑容,那是自怀孕以来从未有过的、纯粹的光彩。她急切地抓住林漾的手,拉着他的手,不由分说地按在自己隆起的肚皮上,那个刚刚被“袭击”的位置,“快!快感觉一下!”

林漾的手被她拉着,覆上那温暖的、圆润的弧度。他的掌心温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汗湿。他屏住了呼吸,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那只手掌上,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两秒……

突然!一种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撞击感,隔着薄薄的衣料和皮肤,准确地传递到林漾的掌心。

咚。

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平静的湖心,在他掌心的世界漾开一圈涟漪。

林漾的身体猛地一僵,眼睛瞬间瞪大,瞳孔里清晰地映出震惊的光芒。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仿佛怕惊扰了这神圣的触碰。紧接着,又是一下!比刚才更清晰有力!

“啊!”一声短促的、完全不受控制的惊呼从他喉咙里溢出。那张总是习惯性维持着温和或沉稳表情的脸上,所有的克制和伪装在这一刻轰然瓦解。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极其纯粹、甚至可以说是傻气的笑容,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纯粹的、毫无保留的狂喜和惊奇,像沙漠中干渴的旅人骤然发现了绿洲。

“动了!真的动了!”他像个第一次得到心爱糖果的孩子,兴奋地低喊着,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雀跃。他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手掌的位置,紧紧贴着苏念的肚皮,感受着那一下下神奇的律动,舍不得挪开半分。每一次微小的撞击传来,他脸上的笑容就加深一分,那份初为人父的喜悦和震撼,毫无遮掩地流淌出来,点亮了整个昏暗的房间。

苏念看着他这副孩子气的模样,看着他眼中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光芒,心中所有的阴霾都被彻底驱散了。一股巨大的暖流涌遍全身,她忍不住也笑了起来,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次,是甜的。

林漾像是被那奇妙的触感彻底蛊惑了。他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稀世珍宝。他侧过头,将耳朵小心翼翼地、轻轻地贴在了苏念隆起的肚皮上,那个刚刚传来清晰胎动的位置。他闭上了眼睛,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捕捉着来自另一个小生命的声音。

房间里安静极了,只有两人交错的、带着激动余韵的呼吸声。林漾的脸颊紧贴着她温暖的腹部,感受着那生命律动的神奇。时间仿佛被拉长,又仿佛静止在这一刻。

“听到了吗?”苏念的声音很轻,带着笑意,手指不自觉地抚上他伏在自己腹部的头发,触感有些硬硬的。

林漾没有立刻回答,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过了好几秒,他才抬起头,脸上还残留着那种巨大的、近乎梦幻的满足感。他看着苏念,眼睛亮晶晶的,用力地点点头,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和笃定:“嗯!听到了!像……像小鱼在吐泡泡。”他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在她肚子上刚刚动过的地方点了点,像是在跟里面的小生命打招呼,“小树,别闹妈妈,乖一点。”

“小树?”苏念愣了一下,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昵称感到一丝意外。

“嗯,”林漾直起身,目光温柔地落在她肚子上,又抬起来看着她的眼睛,嘴角带着温暖的笑意,“像院子里那棵老梧桐,扎根,长大,枝繁叶茂。我们的孩子,就叫小树吧?小名儿。”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爱意。

小树。苏念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坚韧,向上,充满生命力……像这院子里历经风雨依旧亭亭如盖的梧桐。一种奇妙的契合感涌上心头,带着温暖的共鸣。她没有说话,只是迎着他的目光,轻轻地点了点头,唇角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一种无声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淌开来,关于这个名字,关于他们共同期待的未来。

夕阳的余晖彻底沉入远方的地平线,只在天边留下一抹黯淡的橙红。老屋里光线更暗了。林漾开了灯,暖黄的灯光驱散了角落的阴影。他扶着苏念慢慢起身。

“该回去了?”他轻声问,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确认她的状态。

“嗯。”苏念应着,手无意识地抚着肚子,那里的小家伙似乎也安静了下来。在院门口,她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棵巨大的梧桐树在暮色四合中只剩下一个沉默而庞大的剪影,虬枝伸展,仿佛一位无言的老者,静静守望着这片承载了太多回忆的土地,也守望着他们新的开始。

回到城里的家,熟悉的环境并未带来想象中的安宁。孕晚期的身体像一艘超载的船,笨重得让她连翻身都成了一种需要咬紧牙关的艰巨工程。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腰背深处那根顽固的酸疼神经。更恼人的是,小树似乎格外活跃,在她肚子里拳打脚踢,力道比在老房子时明显大了许多。有时一脚踹在肋骨上,痛得她瞬间抽气;有时又不知在哪个角落鼓捣半天,顶得她胃里一阵翻涌。

林漾几乎是寸步不离。她皱一下眉,他立刻紧张地凑过来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刚想坐起,他的手已经稳稳地托住了她的后背;夜里她稍有动静,他立刻就能惊醒,睡眼惺忪地打开床头灯,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却满是关切:“念念?要喝水吗?还是哪里疼?”他眼底的乌青又加重了一圈。

这种无微不至的照顾像一张温暖的网,却也让她感到一丝难以言说的窒息。她渴望他的守护,却又本能地想要一点点自由呼吸的空间。这种矛盾的心情让她偶尔会显得沉默,或者在他过度紧张时,下意识地微微避开他的触碰。

预产期的数字在日历上一天天逼近,像悬在头顶的倒计时,无声地施加着压力。家里的气氛也随之变得更加沉凝。林漾的眉头锁得更紧了,接电话的次数明显增多,虽然他总是刻意避开她去阳台或书房,压低了声音,但苏念还是能捕捉到那些只言片语里的沉重——“资金链”、“缺口”、“再宽限几天”、“爸那边……”,还有他挂断电话后,回到客厅时,脸上那来不及完全掩饰的疲惫和焦虑,以及看到她时强行挤出的笑容。

她知道,他父亲那边的公司似乎遇到了不小的麻烦。这个曾经在商场上意气风发的男人,如今像一根两头燃烧的蜡烛,一头是她和孩子沉重的未来,一头是原生家庭摇摇欲坠的危机。他把所有的焦灼都死死压在心里,只把小心翼翼和强装的镇定留给她。这份隐忍的担当让她心疼,却也让她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无形的重压正笼罩着这个小小的家。

预产期前一周的那个黄昏,夕阳的余晖给客厅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苏念靠在沙发上,林漾坐在她脚边的地毯上,正笨拙而认真地给她按摩着有些浮肿的小腿。他的手指力道适中,带着温热,缓解着肌肉的酸胀。

窗外的晚霞燃烧得格外绚烂,瑰丽的色彩透过玻璃窗,流淌进来,在墙壁和地板上投下变幻的光影。苏念的目光被窗外那抹耀眼的金色牢牢吸引。她忽然转过头,看向正在为她揉捏脚踝的林漾,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辩的渴望和久违的坚定:

“林漾,我想画画。”

林漾按摩的手瞬间顿住了,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愕然。画画?自从怀孕反应严重,尤其是进入孕晚期后,她已经很久没有碰过画笔了。颜料的气味、久坐的疲惫、专注带来的精神消耗,似乎都成了被暂时搁置的奢侈品。

“现在?”他下意识地问,眉头微蹙,带着担忧,“会不会太累了?坐久了腰受不了的。” 他看向她明显凸起的腹部。

苏念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固执,像回到了他们初遇时那个执着于自己小世界的女孩。“就画一张,”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画窗外的梧桐树。就现在,趁着有光。”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像是在虚空中勾勒着线条。

窗外,那棵移栽过来的梧桐树苗,在晚霞中伸展着细嫩的枝条,叶片的边缘被夕阳勾勒出耀眼的金边。林漾看着她眼中那簇重新燃起的、久违的亮光,那光芒甚至盖过了她脸上的疲惫。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权衡,最终,那担忧被一种更深的理解和纵容取代。他轻轻叹了口气,嘴角却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无奈的宠溺:“好。”

他站起身,动作利落,没有丝毫犹豫。“你坐着别动。”他嘱咐了一句,转身走向储物间。里面传来翻找东西的声响。很快,他搬出了苏念尘封已久的木质画架,动作有些吃力。接着是调色板、一整套油画颜料、洗笔筒、几支常用的画笔……他仔细地将画架支在客厅落地窗前光线最好的位置,正对着窗外那棵沐浴在晚霞中的小梧桐树。调色板放在旁边的矮几上,颜料管被一一拧开,挤出饱满的色彩。

苏念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看着他为她布置这一切时那份全神贯注的认真,心尖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扶着沙发扶手,慢慢地站起身。林漾立刻放下手中的颜料管,快步走过来,伸出手臂稳稳地扶住她,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后腰,将她护送到画架前的椅子上坐下。他在她腰后垫上厚厚的靠垫,又将一个软垫塞到她脚下。

“颜料我挤好了,笔也洗过,”他站在她身边,像个尽职的助手,“还需要什么?”

“水。”苏念的目光已经黏在了窗外那片燃烧的树影上,声音有些心不在焉。

“好。”林漾应着,转身去厨房倒水。

画笔重新握在手中,熟悉的木质触感传来,带着一种久别重逢的悸动。苏念凝视着窗外。夕阳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将那棵小小的梧桐树染得无比辉煌。金红是主调,树干呈现出温暖的赭石色,树叶则像是被点燃了,流淌着熔金般的橙黄和炽烈的红,边缘甚至跳跃着紫罗兰色的光晕。树影被拉得长长的,投在平整的草地上,轮廓清晰又柔和。整个画面充满了生命在极致燃烧时的壮美和一种行将落幕的宁静。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光与色都吸进肺腑。然后,她蘸取了第一抹浓稠的柠檬黄,果断地落笔在绷紧的画布上。笔触带着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终于得以释放的流畅和力量。

林漾端着温水回来,轻轻放在她伸手可及的矮几上。他没有离开,只是安静地退后几步,靠在墙边,目光专注地落在她身上。他看着她微微前倾的背影,看着她被夕阳余晖勾勒出的柔和轮廓,看着她握着画笔的手腕稳定而有力地挥动。她的侧脸沉浸在一种近乎圣洁的专注里,眉宇间那长久笼罩的阴郁和疲惫被一种奇异的光彩所取代,仿佛整个人都在这创作中被点燃了,焕发出一种沉静而强大的生命力。这画面,比窗外任何景色都更让他动容。他静静地站着,像一个最忠诚的守护者,守护着她和这片短暂却无比珍贵的光明。

时间在画笔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光线急速变幻,炽烈的金红逐渐被深沉的紫罗兰和靛蓝所取代,梧桐树的轮廓在暮色中变得模糊而神秘。画布上的景象却仿佛凝固了那最辉煌的一刻——金红色的树干挺拔,燃烧的树叶在画布上肆意流淌,光与影交织出惊心动魄的美。

苏念停下了画笔。最后一抹深钴蓝被点在树影最深的地方,完成了整幅画的点睛之笔。她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长时间的专注和保持一个姿势,让她的腰背传来一阵尖锐的酸痛,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感知到了母亲状态的改变,不安分地动了一下。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落在画布右下角那片尚未被色彩覆盖的空白画布上。那片空白,像一个小小的、等待填写的谜题。一种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带着温柔和某种隐秘的仪式感。她没有犹豫,换了一支最细的勾线笔,蘸上一点调色板上残留的、近乎干涸的深褐色颜料。她俯下身,凑近画布,手腕悬停,屏住呼吸,在那片空白的角落,极其小心地、一笔一划地写下几行细小的字迹。字迹纤细娟秀,如同微风拂过留下的痕迹,在斑斓的画面里毫不起眼。

写完,她像是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仪式,彻底放松下来,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她放下画笔,指尖还残留着颜料微凉粘腻的触感。

“画好了?”林漾的声音适时地从身后传来,带着关切。他一直在默默

微信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