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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搬进新家的第一顿饭,苏念吃到了林漾做的番茄炒蛋——和小时候他偷偷留给她的味道一模一样。

落地窗外的夕阳把画架染成金色时,她终于明白:

这男人用十年时间,在她生命里砌了堵密不透风的墙。

而当她说出“想要孩子”的瞬间,墙后的林漾眼眶通红——

仿佛这句话,是他苦等多年的赦免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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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卡车轰鸣着开走,卷起一阵薄尘,又渐渐在七月的热浪里消散。最后一声引擎的余响被吞没后,世界陡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午后过分明亮的阳光,炙烤着新小区光洁的路面,空气里浮动着新漆和灰尘混合的微呛气味。

林漾反手抹了一把额头上亮晶晶的汗,T恤后背洇湿了一大片,紧贴在结实的脊背上。他叉着腰站在敞开的入户门口,环视着客厅里小山般堆叠的纸箱,长长呼出一口气,脸上却挂着明晃晃的笑,像把外面的太阳摘了一小块揣在怀里。

“念念!我们真有自己的窝了!”他的声音带着运动后的微喘,却异常洪亮,在空荡的房间里激起小小的回音,震得空气都嗡嗡作响。

苏念正蹲在一个敞开的纸箱旁,小心地往外拿她的画具。闻声,她抬起头,额角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黏在白皙的皮肤上。午后的强光从客厅那面巨大的落地窗汹涌地泼洒进来,毫无遮拦,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近乎透明。她微微眯起眼,适应着这过分慷慨的光线,嘴角抿起一个安静的弧度,像初绽的茉莉,无声却芬芳。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目光掠过那些蒙尘的箱子,最终落定在那片巨大的玻璃幕墙上。窗外是小区精心打理过的绿意,更远处,是城市朦胧起伏的天际线,被热浪蒸腾得微微扭曲。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定感,随着视野的开阔,悄然在她心底扎根。

林漾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大步流星地走到落地窗前,伸手“哗啦”一下,将一整面玻璃推拉门完全打开。盛夏午后灼热的风立刻裹挟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迫不及待地涌了进来,吹动了他汗湿的额发。

“看这阳台!念念,绝了!”他兴奋地指着外面那个宽敞的L型空间,声音被风送进来,带着回响,“我量过了,下午三点到五点,西晒的光线正好打在这个角上,不刺眼,又足!画架就摆这儿,完美!”他像个发现了宝藏的孩子,用力拍了拍阳台光洁的金属栏杆,发出清脆的声响。

苏念放下手中的调色板,走到他身边。阳台宽敞得超出预期,地面铺着浅灰色的防腐木,光脚踩上去一定很舒服。阳光确实如他所说,斜斜地投射在西南角,形成一片温暖、明亮又不过分炽热的区域。她几乎能想象出画架支在那里,画布被染上金边的样子。

“你什么时候量的?”她轻声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暖意。

林漾嘿嘿一笑,抬手习惯性地想揉她的头发,瞥见自己满手的灰,又讪讪地收了回去,只用手背蹭了蹭鼻尖:“就上次签合同,带卷尺了呗。我就琢磨着,这儿不给你整个画室都对不起这大窗户!”他指着角落,“画架我都看好了,明天就到货,纯实木的,稳当!”

他说得眉飞色舞,仿佛那画架已经支棱在那里,上面搁着她的半成品。苏念看着他被阳光勾勒得格外清晰的侧脸轮廓,汗珠沿着下颌线滚落,滴在T恤领口。他总是这样,用大大咧咧的喧嚣包裹着不动声色的周全,像一座看似粗犷的山,内里却藏着为她精心开凿的泉眼。

“谢谢。”她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但林漾听到了。他转过头,对上她的眼睛,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阳光落在他眼底,亮得惊人。

“谢啥!赶紧收拾,晚上给你露一手!饿了吧?”他拍了拍手,转身又扎进客厅的箱子山里,目标明确地翻找起锅碗瓢盆,高大的背影在纸箱丛林里移动,带着一股子要把新家立刻填满人气的热忱。纸箱被撕开的刺啦声、碗碟相碰的清脆声响,再次打破了房间的静谧。

苏念重新蹲回她的画具箱旁,指尖拂过熟悉的画笔杆和颜料管冰冷的锡皮外壳,一种奇异的归属感混合着颜料特有的微涩气味,慢慢升腾起来。新家,画架,还有他锅里即将升起的烟火气。她拿起一支用得最顺手的勾线笔,笔杆上细微的磨痕是她指尖经年累月留下的印记。她把笔轻轻放在一旁干净的地板上,像安放一个沉默的伙伴。

厨房很快传来林漾的“战场”交响曲——水龙头哗哗作响,锅铲与铁锅碰撞出清脆又略带急躁的声响,抽油烟机开始低沉地轰鸣。一股熟悉的、温暖的、带着油盐酱醋烟火气的声浪,如同涨潮的海水,温柔而坚定地漫过了整个空旷的客厅,将那些属于“新”的清冷和陌生感一寸寸驱散、覆盖。

这声音仿佛有魔力,瞬间激活了苏念身体里某种休眠的感官记忆。她站起身,循着那充满生活质感的嘈杂,脚步不由自主地被牵引过去。

厨房门口,她停住了脚步。

林漾背对着她,正站在崭新的集成灶前。他高大的身形微微前倾,专注地盯着锅里。宽厚的肩膀随着翻炒的动作有力地起伏着,手臂的肌肉线条在用力时清晰绷紧。他换了件干净的深灰色背心,后颈和肩胛骨的位置还是被汗水浸湿了一小片,勾勒出充满力量感的轮廓。厨房明亮的顶灯落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晕。

锅里正“滋啦”作响,金黄色的蛋液在滚烫的热油里迅速膨胀、凝固,又被锅铲利落地分割、翻炒,浓郁的蛋香霸道地弥漫开来,钻进苏念的鼻腔。接着,林漾端起旁边切好的、红艳艳水灵灵的番茄块,手腕一倾,“哗啦”一声,全部倾入锅中。

红与金在热油里激烈地碰撞、拥抱,瞬间升腾起一大蓬带着酸甜气息的白雾。林漾动作大开大合,锅铲翻飞,节奏快得像一场即兴的打击乐表演。番茄的汁水被高温逼出,迅速与金黄的蛋块交融,浓郁的、带着微酸果香的酱汁肉眼可见地变得红亮粘稠起来。

那独特的、融合了新鲜番茄酸甜和煎蛋焦香的浓郁气味,像一把无形的钥匙,“咔哒”一声,精准地捅开了苏念记忆深处尘封已久的一扇门。

时光猛地倒流,眼前的景象模糊、褪色,又被另一种老旧的光影覆盖。

同样浓郁的番茄炒蛋香气,同样热烈喧闹的“滋啦”声。但背景不再是这锃亮崭新的厨房,而是林家那个光线略显昏暗、墙壁被油烟熏染得微微发黄的老厨房。

瘦高的少年林漾,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校服,同样背对着门口,笨拙又努力地挥动着对他来说有些过大的锅铲。锅里翻腾的,也是这红黄交织的鲜艳色彩。那时的他背影单薄,远没有如今这般厚实沉稳的力量感,翻炒的动作也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毛躁和用力过猛。

小小的苏念,大约只有十一二岁,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旧裙子,像一抹怯生生的影子,安静地扒在厨房油腻的门框边,只探出小半个脑袋。她努力地踮着脚尖,清澈又带着点渴望的目光,小心翼翼地越过少年并不宽阔的肩头,投向锅里那翻滚的、诱人的红与黄。那香味对她饥肠辘辘的肚子来说,是难以抗拒的折磨。

少年林漾似乎察觉到了身后那细微的动静。翻炒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肩膀几不可察地动了动。随即,他飞快地用锅铲铲起一大块裹满了浓郁酱汁、鸡蛋最多的部分,手腕灵巧地一翻,“啪”地一声,稳稳扣在旁边一个洗得发白的旧瓷碗里。动作快得像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接着,他像没事人一样继续翻炒锅里剩下的菜,只是锅铲刮过锅底的声音更响了些,仿佛在刻意掩盖刚才那迅疾的动作。然后,他扯开嗓子,朝着客厅的方向,用少年变声期特有的、有点粗嘎又刻意拔高的声音喊道:“妈!菜快好了!咸淡您待会儿自己尝啊!”喊完,他随手把那个装了“精华”的旧瓷碗往身后的灶台边缘,靠近门口的方向,漫不经心地一推。碗底摩擦灶台瓷砖,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响。

做完这一切,他才像刚发现门口的小影子似的,猛地转过身,脸上瞬间切换成一种夸张的、带着点凶巴巴的表情,对着门框边的苏念龇了龇牙:“喂!小鼻涕虫!看什么看?再看也不给你吃!赶紧写作业去!”他故意把声音放得很大,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蛮横。

小苏念被他突然的“凶相”吓得肩膀一缩,像受惊的小鹿,立刻把脑袋缩回了门框后面。但她并没有离开,只是屏住了呼吸,小小的身体紧贴着冰凉的墙壁,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咚咚直跳。她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盖过了锅里单调的“滋啦”声。

几秒钟后,厨房里传来林漾刻意放重的脚步声,朝着客厅走去,还伴随着他故意弄出的、更大的锅碗碰撞声。那脚步声渐行渐远。

确认他真的走开了,小苏念才像解除了定身咒,飞快地从门框后闪身出来,目标明确地扑向灶台边缘那个孤零零的旧瓷碗。碗壁还有些烫手,但她顾不上了。她伸出小手,几乎是抢一般地将那个碗牢牢捧在手里,滚烫的温度从掌心传来,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她甚至来不及拿筷子,也顾不上烫,迫不及待地低下头,直接用手指捻起一块还冒着热气的、裹满了酸甜浓郁酱汁的鸡蛋,飞快地塞进嘴里。

浓郁的番茄酸甜混合着鸡蛋特有的焦香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开来,滚烫的温度灼着舌尖,却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满足感。那味道如此鲜明、如此霸道,瞬间压倒了所有因寄人篱下而产生的惶恐和委屈,填满了她空空如也的胃,也奇异地熨帖了她那颗总是悬着的心。她狼吞虎咽,吃得脸颊鼓鼓囊囊,像只拼命储存过冬粮食的小松鼠,眼睛却因为那奇异的安全感和美味而微微湿润。

“念念?发什么呆呢?饿傻了?”

林漾带着笑意的声音,像一根线,猛地将苏念从那个弥漫着旧厨房油烟味和少年虚张声势呵斥声的时空里拽了回来。

眼前的景象瞬间清晰。依旧是崭新的厨房,锃亮的灶具,锅里翻滚着同样红黄诱人的番茄炒蛋。高大的男人正侧身看着她,一手还拿着锅铲,脸上带着熟悉的、大大咧咧的笑容,额角挂着亮晶晶的汗珠。他的眼神坦荡而温暖,没有一丝少年时的刻意躲闪和伪装。

但苏念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不由自主地飘向他身后,那干净整洁的白色灶台边缘——那里空空如也,并没有一个装着“精华”的旧瓷碗。

可舌尖残留的记忆,口腔里仿佛还充盈着那滚烫的、酸甜交织的滋味,与眼前锅里升腾的热气奇异地重合了。

“没…没什么。”苏念回过神,掩饰性地垂下眼睫,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衣角,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个旧瓷碗滚烫的温度。胸腔里那股熟悉的暖流再次汹涌起来,带着时光沉淀后的重量,沉甸甸地撞击着她的心壁。“闻着好香。”她低声补充了一句,声音有些微哑。

林漾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带着点得意:“那是!林大厨出手,一个顶俩!洗洗手,准备开饭!马上就好!”他转过身,动作麻利地把锅里红亮诱人的番茄炒蛋盛进一个素雅的白色大瓷盘里。

苏念依言走到新安装的洗手台前,感应式的水龙头无声地流出清亮的水柱。冰凉的水流冲刷过指尖,却冲不散心头那份滚烫的记忆。她透过光洁如镜的黑色大理石台面,看着身后林漾忙碌的背影。他正小心翼翼地把那盘鲜艳的番茄炒蛋端到旁边的小吧台上,又转身去盛饭。那专注而带着烟火气的背影,与记忆中那个在老旧厨房里,一边笨拙翻炒一边偷偷给她留下“精华”的瘦高少年,在光影里渐渐重叠、融合,最终定格成眼前这个真实而温暖的男人。

餐厅里只亮着一盏暖黄色的吊灯,光线温柔地倾泻下来,像融化的蜂蜜,将小小的圆餐桌笼罩其中。桌上简单摆着两碗晶莹的白米饭,中间是那盘刚刚出锅、还氤氲着热气的番茄炒蛋,红与金在暖光下显得格外诱人,酸甜的香气固执地弥漫在空气里,成为这个崭新空间里最令人心安的味道标识。旁边还有一盘翠绿油亮的清炒生菜。

林漾拉开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地指向那盘番茄炒蛋:“快尝尝!看跟以前我妈做的,还有我偷师学艺给你留那份儿,是不是一个味儿?”他语气轻快,带着点邀功的意味,眼神亮晶晶地落在苏念脸上。

苏念在他对面坐下,拿起筷子,指尖微微用力。她没有立刻去夹菜,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外,夕阳正在上演最后的辉煌,燃烧的云霞将天际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与金紫,光芒透过洁净的玻璃,毫无遮拦地泼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带。光带的尽头,恰好落在那片宽敞的阳台西南角——林漾承诺要放置她画架的地方。此刻那里空着,但金色的余晖仿佛已经为它预留了位置,温柔地镀亮了一小块地板。

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如同温热的泉水,从心底汩汩涌出,缓慢地浸润了四肢百骸。新家,阳光,画架的位置,还有眼前这盘热气腾腾、饱含回忆的番茄炒蛋,以及对面这个眼神热切的男人……这一切,像一块块拼图,严丝合缝地嵌入了她曾经以为永远无法填满的生命版图。

她终于伸出筷子,小心地夹起一块浸透了浓郁酱汁的鸡蛋。蛋块边缘带着点漂亮的焦边,酱汁红亮粘稠。送入口中,依旧是那熟悉的、霸道的滋味——新鲜番茄特有的、带着阳光活力的酸甜,恰到好处地包裹着煎蛋的焦香与嫩滑,在舌尖上攻城略地。滚烫的温度熨贴着味蕾,一股暖流顺着食道滑下,直抵心窝。

就是这味道。

和小时候林家厨房灶台边,那个旧瓷碗里偷偷留给她的,一模一样。甚至那点恰到好处的焦香,都如出一辙。

时光的河流仿佛在这一刻奇异地静止了。舌尖上的滋味像一个锚点,稳稳地固定住了那些在岁月长河中漂浮不定的记忆碎片。那些寄人篱下的惶恐,那些小心翼翼藏起的渴望,还有少年故作凶狠背后笨拙的守护……都被这盘再普通不过的家常菜,以一种近乎霸道的方式唤醒、抚平,再温柔地覆盖上此刻安稳的暖意。

“怎么样?”林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打破了餐桌上的宁静。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像等待老师点评的小学生。

苏念咽下口中的食物,抬起眼,迎上他期待的目光。暖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柔和了他略显硬朗的轮廓,额角细密的汗珠折射着微光。她没有说话,只是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浅却真实的笑意在她眼底漾开,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层层叠叠,盛满了无需言说的肯定和暖意。

林漾捕捉到了她眼底的笑意和那微不可察的点头,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下来。他立刻咧开嘴,露出一个如释重负又得意洋洋的大大笑容,仿佛完成了一项了不起的壮举。

“嘿!我就说嘛!这手艺,祖传的!”他立刻恢复了惯常的咋呼,拿起自己的筷子,豪迈地夹了一大块鸡蛋塞进嘴里,一边夸张地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嘟囔,“唔…好吃!念念你多吃点!这生菜也不错,清脆!”说着又夹了一大筷子生菜放到苏念碗里。

苏念看着自己碗里瞬间堆起的小山,有些无奈,但心底那汪暖泉却荡漾得更欢快了。她安静地吃着,听着林漾兴致勃勃地规划着新家的布置,哪里放绿植,哪里挂她之前画的风景小品,阳台的画架明天组装起来后要怎么摆放才能捕捉最好的光线……他滔滔不绝,声音洪亮,充满了对未来的热切憧憬,把餐厅的空间填得满满当当。

这喧嚣,在这空旷的新房子里,不再显得突兀,反而成了最熨帖的背景音,让她感到无比踏实。她偶尔抬眼看他,看他眉飞色舞地比划,看他因为兴奋而发亮的眼睛,看他额角始终未干的汗迹。那些被他用大大咧咧包裹起来的、细密如针脚的用心——提前丈量的画架位置,精准复刻记忆味道的番茄炒蛋,甚至此刻餐桌上这盏特意营造温馨氛围的吊灯——都无声地沉淀下来,在她心底堆积成一种沉甸甸的、名为“家”的实感。

晚餐在一种暖融融的喧嚣与宁静交织的氛围中接近尾声。林漾风卷残云般扫光了自己碗里的饭菜,满足地拍了拍肚子,起身开始利落地收拾碗碟。苏念也站起来帮忙,刚拿起那盘还剩了些番茄炒蛋酱汁的盘子,指尖忽然传来一阵温热湿滑的触感。

她低头一看,一只毛茸茸、圆滚滚的小脑袋正努力地蹭着她的脚踝。是一只橘白相间的小奶猫,看起来也就两三个月大,一身蓬松的软毛,四只雪白的爪子像戴了小手套,一双圆溜溜的、如同浸在清泉里的琥珀色大眼睛,正湿漉漉、充满好奇和依恋地望着她。它喉咙里发出细弱娇嫩的“咪呜”声,小尾巴竖得笔直,尾尖还带着点俏皮的卷曲。

“呀!”苏念低低地惊呼一声,心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柔软碰触和那双纯净无辜的大眼睛击中了。她下意识地蹲下身,盘子都忘了放下。

林漾端着叠好的碗筷正往厨房走,闻声回头,看到那只小猫,眉头立刻拧了起来:“哎?这小东西怎么跟进来了?刚才搬家工人开门的时候溜进来的?”他放下碗筷,大步走过来,语气带着点嫌弃,“啧,脏兮兮的,也不知道有没有跳蚤。”

他作势要弯腰驱赶,语气故意凶巴巴的:“去去去!小家伙,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小猫似乎被他突然提高的音量和逼近的动作吓到了,瑟缩了一下,非但没有跑开,反而“哧溜”一下,敏捷地钻到了苏念的小腿后面,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只探出半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怯生生地继续望着林漾,喉咙里发出更委屈的“咪咪”声。

苏念的心彻底化了。她放下盘子,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小猫毛茸茸的头顶。小家伙立刻像是找到了依靠,用小脑袋拱着她的掌心,软软的毛发蹭过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和难以言喻的柔软触感。

“它好像…很喜欢这里。”苏念抬起头,看向林漾,声音轻轻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眼底映着灯光,亮晶晶的。

林漾对上她的目光,又低头看了看那只紧紧依偎在她腿边、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的小东西,眉头还皱着,但眼神里的那点“凶光”明显维持不住了。他撇了撇嘴,语气有点硬邦邦的妥协:“行吧行吧!算它运气好!不过先说好啊,不能让它进卧室!不能上沙发!还有,明天得先带它去检查打疫苗!”他嘴上列着规矩,身体却很诚实地转身走向一个还没拆封的纸箱,“我记得箱子里有之前买东西送的试用装猫粮…我找找看。”

苏念看着林漾略显笨拙地在纸箱里翻找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脚边这只用小小的身体依偎着她、传递着全然信赖的小生命,一种被需要、被全然托付的暖流,混合着小猫身上干净的绒毛气息,悄然涌上心头。她蹲在那里,指尖轻轻梳理着小猫背上柔软的毛发,小家伙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林漾终于翻出了一小袋试吃装猫粮和一个一次性纸盘。他撕开包装袋,倒出一些棕色的小颗粒在盘子里,动作算不上温柔地把盘子推到小猫面前不远的地板上:“喏!吃吧!”

小猫立刻被食物的气味吸引,从苏念腿后探出头,警惕地看了看林漾,又看看地上的食物,最终饥饿战胜了胆怯,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粉嫩的小鼻子翕动着嗅了嗅,然后伸出小小的舌头,试探性地舔了一颗猫粮,随即埋头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发出细微的“咔嚓”声。

“看这吃相,饿坏了。”林漾叉着腰站在旁边,看着小猫狼吞虎咽的样子,语气还是有点硬,但眼神却柔和了不少。他目光扫过小猫橘白相间的皮毛,尤其是那四只雪白的小爪子,随口嘀咕了一句,“啧,这毛色,像裹了层橘子酱似的。”

苏念也站起身,看着小猫专心致志吃饭的样子,小小的身体随着咀嚼微微起伏。她轻声开口,带着点思索的意味:“我们……留下它吧?它好像没有地方去。”

林漾转头看她,对上她清澈而带着期待的眼神,那眼神让他想起刚才小猫湿漉漉望过来的样子。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抬手习惯性地想揉自己后脑勺,又想起手上可能有猫毛,放了下来:“你想养?这小东西麻烦着呢。”

“嗯。”苏念点点头,目光又落回小猫身上,声音很轻却坚定,“它……需要一个家。”

林漾沉默了几秒,厨房明亮的灯光落在他侧脸上,映出他线条分明的下颌。他看着苏念低头凝视小猫时,那专注而温柔的侧影,一种柔软的情绪悄然漫过心头。他耸耸肩,像是败下阵来,语气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纵容:“行吧,苏老师说了算。那……给它起个名儿?”

苏念的视线从小猫身上抬起,越过林漾高大的身形,落在他身后的背景里——客厅那面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沉入墨蓝的城市灯火。她的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带着点出神的飘渺,片刻后,才轻轻落回林漾脸上,唇角弯起一个清浅却温软的弧度。

“叫‘漾漾’吧。”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

“啊?”林漾明显愣了一下,眼睛微微睁大,以为自己听错了,“漾……漾漾?”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表情有点懵,“跟我重名?”

“嗯。”苏念点点头,看着他那副错愕的样子,眼底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涟漪。她蹲下身,指尖轻轻点了点小猫毛茸茸的头顶,小家伙正吃得投入,只是抖了抖耳朵。“这样,”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客厅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感,“就有两个林漾陪着我了。”

“就有两个林漾陪着我了。”

这句话像一颗温热的石子,不轻不重地投入林漾的心湖。他先是愕然,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从心口炸开,迅速席卷四肢百骸,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那暖流里混杂着巨大的满足感,一种被全然需要、被纳入她生命核心的归属感,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胀,堵在喉咙口。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反驳“这名字也太奇怪了”,或者故意板起脸说“不行,我才是正版林漾”,可喉咙像是被那暖流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所有翻腾的情绪只化作一声短促的、意味不明的“哼”,他迅速别开脸,掩饰性地抬手蹭了蹭鼻尖,动作有些粗鲁。

“随…随便你!”他丢下这句,声音比平时略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别扭,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厨房走去,背影显得有些仓促,甚至有点同手同脚的僵硬,“我去洗碗!你…你看着点这小东西!别让它乱跑!”

苏念蹲在地上,看着林漾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口,听着里面随即响起的、比之前更急促更响亮的水流声和碗碟碰撞声,唇角无声地弯了起来。她知道,他听见了,也懂了。指尖下,小猫“漾漾”似乎吃饱了,满足地舔了舔小爪子,然后转过身,用它那毛茸茸、温暖的小身体,轻轻地、依赖地靠在了苏念的小腿上,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安稳的“呼噜”声。

厨房里,水龙头开到最大,哗哗的水流冲击着不锈钢水槽,发出持续不断的白噪音。林漾站在水槽前,手里拿着一个刚冲洗干净的盘子,水流顺着他的手腕淌下,他却像是定住了。耳边反复回响着苏念那句轻柔却石破天惊的话——“就有两个林漾陪着我了”。

他低下头,看着透明的水流冲刷着手中洁白的骨瓷盘子,盘壁上残留的几滴暗红色番茄酱汁被水流迅速冲淡、带走,最终消失不见。他想起很久以前,在昏暗的老房子里,他偷偷把盛满番茄炒蛋精华的旧碗推向门边时,那种提心吊胆又隐秘的满足;想起每次凶巴巴赶走她后,躲在门缝后看她像小松鼠一样捧着碗狼吞虎咽时,心底涌起的、酸酸软软的感觉。

原来,那些笨拙的、躲躲藏藏的守护,那些用喧嚣和“凶恶”包裹起来的在意,真的可以穿越漫长的时光,一点一滴,汇聚成一条名为“家”的河流,最终将她温柔地环绕其中。

而他,早已是这河流本身。

水流声持续不断。林漾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那股翻腾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暖潮。他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把那些过于汹涌的情绪甩掉,重新拿起洗碗布,沾上洗洁精,开始用力擦拭盘子。动作恢复了惯常的麻利,只是擦拭的力道比平时大了几分,仿佛要将某种过于柔软的东西用力压回心底。

厨房外传来苏念和“漾漾”玩耍的细微声响——她低低的、温柔的说话声,还有小猫娇嫩的“咪呜”回应。林漾听着,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放轻了些。他关掉水龙头,拿起另一个沾着油渍的碗,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料理台角落。

那里静静躺着一个深棕色的药瓶,瓶身上贴着打印的英文标签。是他之前从随身背包里拿出来的,还没来得及放进卧室的抽屉。他盯着那药瓶看了两秒,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暗影,快得像错觉。随即,他面无表情地伸出手,一把抓起药瓶,动作利落地塞进了旁边一个敞着口的杂物抽屉里,发出“啪嗒”一声轻响,然后迅速关上了抽屉门。整个过程快得只有几秒钟,仿佛只是随手归置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

他重新打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再次充斥厨房。他拿起碗,继续用力地洗刷,仿佛刚才那个微小的动作从未发生。

客厅里,暖黄的灯光下,苏念盘腿坐在地板上,漾漾已经彻底放松下来,在她腿边蜷缩成一个小小的、毛茸茸的橘白色毛球,闭着眼睛,肚皮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睡得正香,小呼噜声均匀而安稳。苏念一只手无意识地、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抚摸着它温暖柔软的背脊,另一只手则翻开着放在腿上的厚重画册。

画册的封面是哑光的深蓝色,上面烫印着几个简洁的银色英文字母和一个醒目的金色奖杯图案。这是她前不久获奖的作品集——那个以城市角落里的光影变幻为主题的系列。她翻到画册中间偏后的一页,动作停了下来。

页面上是一幅名为《归途》的油画。画面主体是冬日黄昏里一条被暖金色路灯照亮的老旧巷子,两侧是斑驳的砖墙,地上有未化的残雪。画面视角很低,仿佛是从一个孩子的视线望出去。巷子尽头,逆着光,有一个模糊却高大的少年背影轮廓,正微微侧身,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背影被路灯的光芒勾勒出一道温暖的金边,在这萧瑟寒冷的背景中,成为唯一的光源和指向。

苏念的指尖轻轻拂过画面上那个模糊的背影,指腹能感受到画册纸张特有的、微微粗糙的纹理。获奖的记忆清晰地浮现出来。

那是在一个富丽堂皇的酒店宴会厅里,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着冰冷璀璨的光。她穿着一条并不算特别合身的深色小礼服,站在聚光灯下的领奖台上。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陌生的面孔,礼貌的掌声。主持人念出她的名字和作品名时,麦克风的声音在空旷的会场里回荡,带着一种不真实的空洞感。她手心全是汗,捏着那张写着简短感谢词的卡片,指尖冰凉。

她记得自己是如何在刺目的灯光下,努力寻找台下那个熟悉的身影。然后在侧前方靠后的位置,看到了他。林漾穿着她帮他熨烫好的那套深灰色西装,身姿笔挺地坐在那里,在周围一片衣香鬓影、低声谈笑的嘉宾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安静和紧绷。他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眼神专注得仿佛屏蔽了周围的一切喧嚣。当聚光灯打在她身上,宣布她获奖的那一刻,隔着不算近的距离,苏念清晰地看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瞬间握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筋络微微凸起。

那一刻,台下所有的面孔都模糊了,只剩下他紧绷的侧脸和那只紧握的拳头。他看起来比她还要紧张,那紧绷的姿态,像一张拉满的弓,蓄满了无声的力量,似乎随时准备为她挡开所有可能的质疑和不安。

苏念的目光从腿上的画册移开,投向厨房的方向。隔着一道磨砂玻璃门,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高大身影轮廓在里面晃动,伴随着持续不断的水流声和碗碟碰撞的轻响。那个模糊的轮廓,与画册里巷子尽头被光芒勾勒的背影,与记忆里台下紧握拳头的男人,在光影里奇异地重合了。

一种无声的暖流,比指尖下漾漾的体温更熨帖,缓缓漫过心田。她合上画册,轻轻放到一边。

漾漾似乎被这细微的动作惊动了,小耳朵动了动,迷迷糊糊地睁开一只琥珀色的眼睛,看了一眼苏念,又安心地闭上,把小脑袋往她手心里更深地埋了埋,继续它的好梦。

厨房里持续的水流声停了。

片刻后,磨砂玻璃门被拉开,林漾擦着手走了出来。他身上的灰色背心被水渍浸湿了一小片,贴在胸膛上。客厅暖黄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带着点居家气息的柔和。

“都收拾好了。”他走到苏念身边,很自然地在她旁边的地板上坐下,高大的身躯带来一片温热的阴影。他瞥了一眼蜷缩在苏念腿边睡得香甜的橘白色毛球,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语气带着点习惯性的嫌弃,“这小东西倒是会找地方,挺会享福。”话虽如此,他伸出的手指却在漾漾毛茸茸的耳朵尖上极轻地、快速地刮了一下,动作轻得几乎没有触感。

苏念侧过头看他。他刚洗过碗,发梢还有点湿漉漉的,随意地搭在饱满的额角,整个人放松地坐在地板上,一条长腿随意地曲起,手臂搭在膝盖上。灯光柔和了他棱角分明的脸部线条,连眉宇间惯有的那点张扬也敛去了,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带着烟火气的平静。只有那双眼睛,在暖光下依旧深邃明亮,此刻正看着她,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全然的专注。

厨房里残留的、淡淡的洗涤剂柠檬清香,混合着他身上干净的汗味和一丝极淡的烟草气息(他刚才大概在阳台抽了半支烟),以及漾漾身上幼猫特有的、类似阳光晒过绒毛的温暖气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此刻、独属于这个新家的、安稳踏实的味道。

苏念的心跳,在这片宁静的暖意和熟悉的气息包围中,忽然变得清晰而有力起来。一种冲动,一种源于此刻充盈心间的巨大满足和对未来更深切期许的冲动,毫无预兆地、清晰地涌了上来,像破土而出的新芽,带着无法抑制的生命力。

她看着林漾近在咫尺的侧脸,看着他放松状态下微微垂下的眼睫,看着他下颌线清晰的轮廓。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落地窗外的城市灯火,隔着玻璃,像一片无声流动的、遥远的星河。

她动了动。

没有起身,只是身体微微前倾,很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靠近那个宽厚的、刚刚还沾着水珠和洗涤剂清香的脊背。

她的脸颊,轻轻地贴上了林漾背心柔软的棉质布料。布料下,是他温热坚实的肌肉和沉稳有力的心跳。隔着一层薄薄的衣物,那心跳的震动清晰地传递到她的脸颊皮肤上,咚…咚…咚…沉稳而有力,像遥远海岸传来的潮汐,带着令人心安的节奏。

她的双臂,从他的腰侧环抱过去,在他身前松松地交叠。动作很轻,带着点试探,更像一种全然的交付和依偎。她的额头,轻轻抵在他微湿的背心后心位置,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洗碗时的水汽凉意,但很快就被两人贴近的体温驱散。

林漾的身体,在她贴上来的瞬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像一张突然被拉紧的弓弦,所有的肌肉线条都在瞬间凝固。他甚至屏住了呼吸,厨房里带出来的那点水汽和柠檬清香似乎都凝固在了他周围的空气里。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贴合的柔软脸颊的温度,感觉到她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那轻缓却坚定的力道,还有额心抵在他后心处那一点温热而真实的压力。

他维持着这个坐姿,一动不动,只有胸膛里那颗心脏,在她额头抵住的位置下方,骤然失去了沉稳的节奏,开始不受控制地、沉重而急促地撞击着胸腔,一下,又一下,震得他耳膜都在嗡嗡作响。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客厅里只剩下漾漾细微的呼噜声,和两人交织的、渐渐变得有些粗重的呼吸。

然后,苏念的声音响了起来。

很轻,很轻。像一片羽毛,带着微微的湿意和不易察觉的颤抖,拂过林漾的耳畔,却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激起一阵剧烈的战栗。那声音穿过他背心的布料,贴着他的脊椎,清晰地钻进他的鼓膜:

“林漾……”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勇气,环在他腰间的手臂似乎收拢了极其细微的一点点。

“我们要不要……也养一个孩子?”

空气瞬间凝固了。

哗哗的水声、碗碟的碰撞、漾漾的呼噜……所有细微的背景音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抹去。世界陷入一片真空般的死寂。

林漾的身体猛地一震!那一下震动如此剧烈,像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从脊椎瞬间窜遍全身。他原本随意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瞬间的极度用力而发出“咔”的一声轻响,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虬结的树根。

下一秒,他几乎是弹跳般地、猛地转过身!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他转得太急,力道太大,手肘下意识地扫到了旁边地上那个敞着口的杂物抽屉。抽屉被撞得“哐当”一声闷响,猛地滑开了一截。抽屉里,那个深棕色的药瓶被撞得滚了出来,瓶身撞在抽屉内壁上,发出“咚”的一声脆响,随即又骨碌碌滚回抽屉深处,被几件杂物掩盖住,只露出一个不起眼的棕色瓶盖。

但这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如同惊雷,却并未真正落入两人的耳中。

林漾的眼里只有苏念。

他转过身,双手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力道,猛地抓住了苏念的肩膀。他的手指收得很紧,指节泛白,隔着薄薄的衣料,苏念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力道带来的微痛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低着头,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脸。那双总是明亮张扬、或是带着笑意、或是装着满不在乎的深邃眼眸,此刻像被投入了滚烫的岩浆,烧得一片赤红!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的狂喜,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被刺穿伪装的脆弱和痛楚。那红,迅速弥漫了整个眼眶,浓重得如同化不开的血色。

他张着嘴,急促地喘息着,灼热的气息喷在苏念的额发上。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挣扎着想要发出声音,却只能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气音。

苏念被他这剧烈的反应吓到了。肩膀被抓得生疼,她被迫抬起头,迎上他赤红得骇人的双眼。那双眼里的情绪太过汹涌复杂,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让她瞬间失去了所有反应,只能怔怔地望着他,心口因那眼神里的痛楚而骤然缩紧。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在两人之间回荡。

几秒钟,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林漾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一个破碎的音节艰难地挤了出来,带着浓重的、无法抑制的哽咽:

“……好。”

这一个字,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随即,更多的字句冲破了那道无形的枷锁,带着积压了太久太久的重量和滚烫的温度,沙哑地、颤抖地涌了出来:

“念念……”

他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带着血丝。

“我等这句话……”

他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赤红的眼眶里,一层厚重的水光迅速弥漫、聚集,最终不堪重负,化为滚烫的液体,汹涌地漫过下眼睑,沿着他刚毅的、此刻却因极力压抑而微微扭曲的脸颊,大颗大颗地、无声地滚落下来。泪珠砸在苏念的手背上,灼热得惊人。

“……等了很久。”

最后三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却重逾千斤,带着穿越漫长时光的疲惫和终于尘埃落定的巨大悲恸,沉沉地砸在两人之间凝固的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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