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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七封信寄出去已经整整一个月了。

苏念坐在窗边,老旧的书桌上摊着素描本,铅笔尖悬在半空,久久落不下去。窗外是南城美院宿舍区里高大的梧桐,秋意渐浓,巴掌大的叶子边缘已经染上焦黄,风一过,便有几片打着旋儿飘落。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只是怔怔地望着书桌一角——那里整齐地叠放着七只信封,每一只都用同样的牛皮纸,贴着同样的邮票,写着同样的、力透纸背的收信地址和那个她默念过千百遍的名字:林漾。而每一只信封上,都盖着一个刺目的、猩红的、如同伤口般狰狞的印章:**查无此人,退回原处**。

那个猩红的印章,像烙印一样灼烧着她的视网膜。从第一封带着忐忑和期待的信被退回时的错愕,到如今第七封带着绝望叩问的信再次原封不动地回到自己手中,每一次看到这个印章,心口都像被钝器狠狠重击一次。起初的疼痛是尖锐的,带着不敢置信的撕裂感;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种绵长而深沉的钝痛,沉甸甸地压在胸腔里,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酸楚。

她记得最后一次联系。是在樱树林和解之后,她鼓起毕生勇气寄出的第一封信。信里小心翼翼地避开那幅《少年》带来的裂痕,只絮絮叨叨地说了些美院的日常:新开的素描课教授很严厉,食堂的糖醋排骨味道变了,宿舍窗外那棵梧桐树好像又长高了些……信的末尾,她犹豫了很久,才用极轻的笔触写下一句:“林漾,南城的梧桐开始落叶了,你那边呢?” 然后附上了几张新画的速写,有窗外的梧桐,有食堂喧闹的烟火气,还有一张模糊的、只画了背影轮廓的篮球少年——那是她无数次想画又不敢画得太清晰的他。

没有回音。石沉大海。

然后是第二封,第三封……她的语气从故作轻松的分享,渐渐染上掩饰不住的焦虑和不安。她问是不是地址写错了?是不是他太忙了?是不是……还在生她的气?信纸上甚至能看出被泪水洇湿又干透的痕迹。她翻来覆去地回忆樱树林里的每一个细节,他低沉而坚定的“等你毕业就回来”,他温暖的拥抱,他落在发顶那个轻柔的吻……那些甜蜜的碎片,在日复一日的杳无音信中,非但没有被时间冲淡,反而被思念反复打磨,变得愈加清晰、锋利,变成一根根无形的针,日夜不停地扎着她的心。

他怎么能就这样消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没有留下丝毫痕迹?那个在樱树林里紧紧抱着她、说要她等他的少年,那个笑容像小太阳一样驱散她所有阴霾的林漾,怎么会突然……查无此人?

一股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站起来,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铅笔从无力的指尖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到了桌脚。她顾不上这些,几乎是扑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老旧的、屏幕都磨花了的小灵通。那是高中时林漾硬塞给她的,说方便他随时“查岗”。她颤抖着手指,按下了那个早已烂熟于心、却从未在这一个月里拨通过一次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漫长而单调的“嘟——嘟——”声,每一声都像重锤敲在她的心坎上。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她的手指紧紧攥着冰冷的塑料外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心跳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耳膜,几乎要盖过那单调的等待音。

“嘟——嘟——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电子女声,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精准地刺穿了苏念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无法接通……不是关机,不是停机……是无法接通。仿佛那个号码连接的是一个早已被废弃的虚空。

“嗡”的一声,苏念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世界瞬间失重,旋转,所有的声音都离她远去,只剩下那冰冷的电子音在脑海里反复回响。无法接通……无法接通……他不要她了?他真的……消失了?樱树林里的一切,那些温暖的拥抱,那些郑重的承诺,难道都只是她的一场幻梦?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彻底抛弃的冰冷感攫住了她,让她无法呼吸。她腿一软,跌坐回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床沿,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手机从她无力松开的手中滑落,掉在脚边,屏幕朝下,像一个无声的嘲弄。

她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仿佛这样能汲取一丝暖意。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砸在陈旧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呜咽,只有肩膀在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窗外的梧桐叶还在飘落,一片,又一片,像一场无声的葬礼,埋葬着她所有的期待和仅存的勇气。查无此人。无法接通。这八个字像冰冷的锁链,将她拖入了绝望的深渊。林漾,你到底在哪里?

南城美院教务处办公室的窗户开着,深秋的风带着凉意灌进来,吹动了桌上一叠叠文件。苏念站在宽大的办公桌前,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身前,指尖冰凉。她微微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上,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老师……我想请一周假。”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头,迎上辅导员李老师带着询问和关切的目光,“我……家里有点急事,需要回去一趟。”

李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看着眼前这个一向安静得近乎透明、此刻脸色却苍白得吓人的女孩。苏念的专业成绩很好,尤其这次刚拿了奖,是系里的重点关注对象。她平时极少请假,更别说一次请一周。

“家里急事?严重吗?”李老师的声音温和,带着职业性的关切,“需要学校这边帮忙吗?你一个人回去?家里大人知道吗?” 她记得苏念的资料,父母似乎都在外地工作。

“知道的,李老师。谢谢您关心。”苏念飞快地点头,语速有些急促,像是怕被追问下去,“就是……一点小事,需要回去处理一下,很快就回来。不会耽误功课的,我保证。” 她急切地补充道,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迫切。

李老师审视着她苍白的脸和眼底那抹浓重的、无法掩饰的疲惫与焦虑。这绝不像只是“一点小事”。但她没有继续追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假条本:“那好吧,自己路上小心点。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或者班长打电话。记得按时销假。” 她在假条上签了名,递了过去。

“谢谢李老师!”苏念几乎是抢一般接过假条,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她匆匆鞠了一躬,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留下身后办公桌上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文件。

走出行政楼,深秋午后的阳光带着一种虚假的暖意。苏念捏着那张薄薄的假条,手心却一片冰凉。她抬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和尘埃的空气,胸腔里那颗沉甸甸的心,因为有了明确的目标而稍稍停止了那种无望的下坠感。回去。必须回去。回到那个有他的城市,回到那个她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找到的地址。她要去看看,那个写着“查无此人”的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要亲自站在那扇门前,敲开它,得到一个答案。无论那答案是什么。

火车在铁轨上发出单调而沉闷的撞击声,窗外是飞速倒退的、逐渐变得熟悉的南方田野和丘陵。离家越近,苏念的心就揪得越紧。她靠在硬邦邦的座椅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个不大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还有那个从不离身的速写本。她毫无睡意,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脑海里翻腾着无数种可能。他搬家了?为什么不告诉她?是家里出了什么变故?还是……他真的决定要彻底切断和她的联系?樱树林里的誓言,真的只是他一时冲动下的安慰吗?

那个猩红的“查无此人”印章和冰冷的“无法接通”提示音,像魔咒一样在她耳边反复回响。每一种猜测都让她心口发凉。她用力闭上眼睛,试图驱散这些可怕的念头,指尖却无意识地深深掐进了掌心的软肉里,留下几个清晰的月牙印痕。

当熟悉的、带着南方特有的潮湿气息的空气涌入鼻腔,当车站广播里响起那个熟悉的地名,苏念的身体猛地绷紧了。她随着人流挤出车厢,踏上故乡站台的那一刻,脚步竟有些虚浮。熟悉的站前广场,熟悉的梧桐树,熟悉的嘈杂人声……一切都带着一种恍如隔世的熟悉感,却又因为那个人的缺席而蒙上了一层陌生的疏离。

她没有回家。那个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的“家”,此刻只会加重她的惶恐和孤独感。她甚至没有给母亲打电话报平安——她无法解释自己此刻的狼狈和不顾一切。她直接在车站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报出了那个她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来的地址——林漾家的地址。那个承载了她高中三年无数期待、无数甜蜜秘密的终点站。

出租车在熟悉的街道上穿行。苏念的心跳随着距离的缩短而越来越快,几乎要跳出喉咙。她死死地盯着窗外飞掠而过的街景,那些熟悉的店铺招牌、街角的小公园、飘着香味的早餐铺子……每一个地方,似乎都能勾起一段与他有关的回忆。他的笑容,他奔跑的身影,他骑着单车载着她掠过的风声……那些鲜活的画面此刻却像锋利的玻璃碎片,割得她心口生疼。

终于,出租车在一个看起来颇为高档、安静的小区门口缓缓停下。苏念付了钱,推门下车。深秋的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单薄的衣衫,她却感觉不到冷,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前方那扇紧闭的、熟悉又陌生的雕花铁艺大门上。小区里环境清幽,几栋米白色的多层小洋房掩映在常绿的乔木之中。林漾家就在靠里面的那栋。

她的脚步越来越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在烧红的炭火上。胸腔里的那颗心,剧烈地撞击着,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慌。她绕过熟悉的喷泉池,走过那条两旁种满冬青的小径,终于站在了那栋熟悉的米白色小楼前。

楼前的小花园显得有些凌乱。精心打理过的花草似乎很久无人照料,几株月季枯萎了,枝叶低垂,显出颓败的迹象。草坪上也零星冒出了一些杂草,在深秋的风中瑟缩着。

苏念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扇厚重的、深棕色的防盗门上。门紧闭着。她鼓起全身的勇气,抬起僵硬的手臂,用指关节轻轻叩响了门板。

“叩、叩、叩。”

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回音。

没有回应。

她加大了力道,又敲了一次。

“叩、叩、叩!”

依旧是一片死寂。仿佛门后连接的是一个真空的世界。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苏念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她不死心,伸出手指,有些慌乱地按响了门铃。清脆的电子铃声在门内响起,一遍又一遍,单调而固执地回荡着,最终又归于沉寂。

无人应答。

她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帆布包从肩头滑落,掉在脚边。深秋傍晚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穿透她单薄的衣衫。她蜷缩在冰冷的台阶上,双臂紧紧环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最后一丝侥幸,被这扇紧闭的、沉默的、如同墓碑般的门,彻底击碎了。

他真的不在这里了。那个写着“查无此人”的地方,就是这里。他真的……消失了。

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彻底吞噬的时候,旁边那栋小楼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厚实家居服、头发花白、面容和善的老太太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浇花的小喷壶。她显然是听到了动静,好奇地张望着。当看到蜷缩在台阶上、肩膀不停耸动的苏念时,老太太愣了一下,随即认出了她。

“咦?你是……苏念?老林家那个经常来的小姑娘?”老太太的声音带着几分惊讶和关切。

苏念猛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红肿的眼睛里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火苗。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慌忙用手背胡乱抹了把脸,挣扎着站起来,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急切的颤抖:“王奶奶!是我!王奶奶,您知道……您知道林漾他们家……去哪里了吗?为什么……为什么没人了?”她的声音破碎不堪。

王奶奶看着苏念狼狈又急切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深深的同情。她叹了口气,放下喷壶,走出门来,走到苏念面前,压低了声音:

“唉……小姑娘,别哭别哭。”王奶奶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拍了拍苏念颤抖的肩膀,语气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唏嘘和世事无常的感慨,“林家啊……搬走喽,走了有……快俩月了吧?”

快俩月了……苏念的心猛地一沉。和她寄出第一封信、开始失去联系的时间……完全吻合。

“搬走了?为什么?搬去哪里了?”她急切地追问,声音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锐。

王奶奶摇摇头,脸上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具体为啥搬,我们也不清楚。只知道啊,走得很匆忙!非常匆忙!”她加重了语气,似乎对那种仓促印象深刻,“就一天晚上,来了好几辆大车,呼啦啦地搬东西,动静不小。第二天天不亮,人就都没影儿了。家具什么的好像都没搬全乎,就带走了些要紧的……”她指了指林家小楼的方向,“你看那院子,以前多漂亮,老林太太最爱拾掇那些花了,现在……唉!”

“那……那他们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或者……新的地址?”苏念不死心,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没有没有。”王奶奶连连摆手,语气笃定,“谁都没告诉!走得那叫一个干净利落,像……像躲什么似的。”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赶紧打住,又叹了口气,看着苏念失魂落魄、眼泪汪汪的样子,满是心疼,“丫头啊,别等了。老林家……怕是遇到大坎儿了。你也别太难过了,啊?这世上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王奶奶后面絮絮叨叨的安慰,苏念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只清晰地听到了那几个关键词:走得很匆忙!非常匆忙!谁都没告诉!像躲什么似的!

像躲什么似的……

这几个字像惊雷一样在她脑海里炸开。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彻底隔绝在外的冰冷感,瞬间将她淹没。他遇到了大坎儿?什么坎儿需要这样仓皇逃离,甚至切断与外界的所有联系?切断……与她的联系?连一句告别,一个解释都吝啬给予?

樱树林里他温暖的怀抱,他落在发顶的吻,他低沉坚定的“等你毕业就回来”……那些曾经支撑着她走过黑暗的甜蜜碎片,此刻在王奶奶唏嘘的话语中,轰然倒塌,碎成了齑粉。那些承诺,那些温度,难道真的只是……他在离开前,给予她最后的、温柔的怜悯?一场精心编织的、让她不至于当场崩溃的告别仪式?

原来,那声“再见”,早已在美术馆那幅画里,在他决然离开樱树林的背影里,在他不告而别的仓皇中,被无声地宣判了。只是她太傻,太迟钝,还固执地抱着那一点点微弱的火星,在绝望的寒夜里徒劳地取暖。

一股巨大的、灭顶的寒意从心底最深处涌起,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苏念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王奶奶担忧的脸庞在视线里变得模糊、扭曲。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向后踉跄了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身后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丫头!你怎么了?没事吧?”王奶奶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她。

苏念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像一条离水的鱼。她用力摇了摇头,挣脱了王奶奶的搀扶,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平静:“没……没事,王奶奶……谢谢您……我……我先走了。”

她弯腰,几乎是麻木地捡起掉在地上的帆布包,胡乱地挎在肩上。然后,她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僵硬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脚步,朝着小区门口的方向走去。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干净的小径上,那影子单薄、佝偻,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死寂。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又像是走在无边无际的冰原之上。

王奶奶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年轻女孩失魂落魄、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深深叹了口气。世间的无常和年轻人的情伤,总是让人唏嘘。

苏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小区的。她像一个游魂,飘荡在黄昏的街道上。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斑斓的光影在她空洞的眼中跳跃,却照不进一丝暖意。街边小餐馆飘出的饭菜香,孩童追逐打闹的嬉笑声,情侣依偎走过的亲密身影……这些鲜活的人间烟火气,此刻都成了隔绝她的背景噪音,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寒冷。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自己家楼下——那个同样承载着无数与林漾有关记忆的地方。老旧居民楼下,那棵两人合抱粗的巨大梧桐树依旧枝繁叶茂,在秋风中沙沙作响。树下的长椅空着,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格外寂寥。

苏念停下脚步,仰起头,望着那棵沉默的梧桐。无数个夜晚,林漾送她回家,就是在这棵树下分别。他总喜欢把她送到这里,看着她上楼,房间的灯亮了,才转身离开。有时,他会赖在树下不走,仰着头大声喊她的名字,惹得邻居开窗呵斥,他却笑得没心没肺;有时,他会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两颗还带着体温的糖果,硬塞进她手里;更多的时候,他只是站在那里,双手插在裤兜里,路灯的光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眼神明亮地看着她,笑着说:“念宝,明天见。”

“明天见……”

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苏念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没有明天了。再也没有了。

再也无法抑制的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伪装和强撑的平静。她猛地扑到那棵粗糙的梧桐树干上,像溺水的人抱住唯一的浮木。额头抵着冰冷粗糙的树皮,泪水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落,浸湿了深褐色的树皮。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有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断断续续地溢出,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整个人都在无法控制的悲伤中颤抖、蜷缩。

林漾……林漾……她在心底无声地呐喊,那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反复拉扯着她的神经。你怎么能……就这样走了?连一句“再见”……都不肯给我?

深秋冰冷的夜风穿过梧桐树巨大的树冠,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天地也在为这场无声的诀别悲鸣。一片枯黄的梧桐叶被风卷起,打着旋儿,轻轻飘落在她颤抖的肩头,又滑落到地上,像一声叹息。

美院宿舍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颜料、松节油和深秋阴冷空气混合的复杂气味。窗外的天色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仿佛随时会滴下水来。连绵的秋雨已经淅淅沥沥地下了两天,湿冷的空气无孔不入,渗进墙壁,也渗进人的骨头缝里。

苏念已经回到学校三天了。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机械地往返于教室、食堂和宿舍之间。她变得异常沉默,几乎不与人交流,上课时眼神空洞地望着讲台,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回到宿舍,就蜷缩在自己的床上,拉上床帘,将自己隔绝在小小的、昏暗的空间里。室友们起初还关切地问候几句,得到的只是她苍白着脸、极其勉强的摇头和一句干涩的“没事”。渐渐地,大家也识趣地不再打扰她。

那张书桌,她更是很久没有靠近了。桌角那叠盖着猩红“查无此人”印章的信封,像一摊凝固的、无法直视的污血,时时刻刻提醒着她那个残酷的事实。她甚至不敢去看那个角落,目光扫过时,心脏都会像被针扎一样猛地一缩。

她试图用画画来麻痹自己,强迫自己拿起画笔。然而,笔尖落在纸上,线条却僵硬而混乱,毫无生气。她画窗外的雨,画出来的却是模糊的泪痕;她画空荡的操场,画出来的却是无边无际的荒芜和死寂。她烦躁地撕掉一张又一张画稿,揉成一团,狠狠扔进角落的垃圾桶。

直到这天下午,阴沉的天空终于承受不住水汽的重量,酝酿了两天的冷雨终于瓢泼而下。密集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在安静的宿舍里显得格外喧嚣。

苏念蜷缩在床帘后的床上,听着窗外喧嚣的雨声,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被子里。然而,那雨声却像某种召唤,将她从麻木的泥沼中短暂地拽了出来。她想起了故乡那棵巨大的梧桐树,想起了树下那个冰冷的夜晚,想起了她抱着树干无声恸哭时,肩膀感受到的粗糙树皮和冰冷的绝望。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她混沌的脑海。她猛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慌乱。她赤着脚跳下床,顾不上穿鞋,几步冲到书桌前,几乎是粗暴地翻找起来。

铅笔、橡皮、揉皱的废稿……被她胡乱地扫到一边。她终于找到了那个被压在几本厚重画册下面的、蒙了一层薄灰的硬纸筒。她急切地拧开盖子,手指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微微颤抖,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一卷画纸。

画卷在她手中缓缓展开。画纸上,那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年背影,逆着刺目的光,站在空旷得令人心悸的走廊尽头。模糊的轮廓,浓重的阴影,还有右下角那行墨色浓重、如同冰冷墓碑般的两个字——再见。

《少年》。

这幅曾经在美术馆里掀起惊涛骇浪,又曾在樱树林的暖阳下被暂时抚平裂痕的画,此刻在昏暗的宿舍光线下,散发着一种更加沉郁、更加绝望的气息。冰冷的雨水敲打着窗户,也像敲打在苏念的心上。画中那个即将被强光吞噬或被阴影吞噬的背影,此刻在她眼中,无比清晰地与林漾决然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重叠在了一起。原来,他早就用画笔,为她勾勒好了结局。只是她一直不肯相信。

她伸出手指,指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抚过画面上那模糊的背影轮廓,抚过那冰冷的“再见”二字。冰凉的纸张触感,透过指尖传递到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用力眨了眨眼,将泪水逼退。

够了。真的够了。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不能再让这幅画,像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日日夜夜地悬挂在她的世界里,提醒着她失去的一切,提醒着她被抛弃的事实。她需要结束。需要一个仪式,来埋葬这一切。

苏念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深秋的寒意和浓重的鼻音。她不再犹豫,动作近乎粗暴地将那幅《少年》画卷起,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攥着一块滚烫的烙铁。她赤着脚,走到宿舍角落那个小小的储物柜前。

这是学校配给每个学生的、带锁的金属柜子,空间不大,通常用来存放一些不常用的书籍或贵重物品。苏念蹲下身,从抽屉里翻出一把小小的黄铜钥匙——那是柜子的锁匙,一直被她随意丢着,从未真正使用过。

冰凉的钥匙插入锁孔,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她用力拧动,柜门应声弹开。一股陈旧的、混合着金属和灰尘的气味扑面而来。柜子里空空荡荡,只有角落积了一层薄灰。

苏念的目光落在柜子深处。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卷起来的《少年》画,慢慢地、珍重地,却又带着一种诀别的决绝,放了进去。画卷贴着冰冷的金属内壁,像一个被放逐的囚徒。

然后,她站起身,目光在宿舍里搜寻了一圈。最终落在书桌旁,一个被遗弃在角落的硬纸板包装盒上。那是她上次买画框时剩下的,尺寸不大不小。她走过去,捡起那个纸盒,用力压平,又折了折。纸盒的边缘有些毛糙,但她毫不在意。

她拿着那个硬纸板,再次蹲回柜门前。她小心翼翼地将硬纸板覆盖在那卷《少年》画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为逝者盖上最后一块遮布。硬纸板恰好将画卷完全遮盖住,隔绝了视线。

做完这一切,苏念扶着冰凉的柜门边缘,缓缓站起身。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空洞得可怕,里面翻涌着浓重的悲伤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低头,看着柜子里被硬纸板覆盖住的那个角落,仿佛在看一个刚刚封上的坟墓。

窗外,雨声似乎更大了,哗哗地冲刷着玻璃,像是天地在为这段被埋葬的青春奏响挽歌。冰冷的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流下,模糊了外面灰蒙蒙的世界。

苏念伸出手,握住了冰凉的柜门把手。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最后看了一眼柜子里那个被遮盖的角落,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熄灭了。然后,她猛地用力,将柜门“砰”地一声,重重关上!

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宿舍里回荡,震得窗玻璃都嗡嗡作响。

紧接着,是金属锁舌滑入锁孔的、清脆而冰冷的“咔哒”声。

那声音,像一把无形的锁,也同时锁上了她心底某个最柔软、最炽热的角落。将那个名为林漾的少年,连同所有与他有关的甜蜜、酸涩、期待和刻骨铭心的痛楚,一起封存进了记忆深处最黑暗、最冰冷的囚牢。

她背靠着冰冷的金属柜门,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赤着的脚踩在同样冰冷的地砖上,寒意刺骨。窗外凄冷的雨声,成了这寂静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她将脸深深埋进并拢的膝盖里,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被世界遗弃的、找不到归途的幼兽。这一次,连呜咽都没有了。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和窗外永不停歇的、冰冷的雨。

冰冷的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铅灰色的天幕倾泻而下,无情地冲刷着世间万物。南城美院宿舍楼前那棵巨大的老梧桐树,在风雨中猛烈地摇晃着枝叶,发出哗啦啦的悲鸣。雨水顺着粗糙的树皮沟壑,汇聚成一道道浑浊的细流,奔腾而下,砸在树下湿透的泥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宿舍楼里,苏念蜷缩在冰冷的角落,背靠着那个刚刚锁上她所有心事的金属柜门,像一尊失去温度的雕像。窗外喧嚣的雨声,是她世界里唯一的声响。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在苏念家楼下,那棵同样见证了无数过往的巨大梧桐树,也在承受着这场秋雨的肆虐。粗壮的树干被雨水冲刷得湿漉发亮,深褐色的树皮在雨水的浸润下颜色变得更深。

就在树干一人多高的位置,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在粗糙的树皮纹理间,依稀可见一个用尖锐器物刻下的、略显潦草的符号。那是一个小小的、倒置的“V”字形,更像一个被拉长的、指向下方的箭头(▼),刻痕并不深,像是匆忙间留下的印记。

此刻,冰冷的雨水正持续不断地冲刷着这个角落。浑浊的水流顺着刻痕的凹槽流淌,将里面沉积的细微木屑和灰尘一点点带走。刻痕的边缘,在雨水的浸泡和冲刷下,开始变得有些模糊、发软。特别是那个尖锐的指向下方的顶点,原本清晰的棱角,正在被雨水一点点地侵蚀、磨平。

雨水冲刷着,一遍又一遍。那个小小的、代表着某个少年在仓皇离去前,或许曾有过的不舍、挣扎与无声告别的印记,在冰冷的秋雨里,正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变得模糊不清。它静静地躺在那里,被雨水一遍遍洗刷,最终会变成一道无人能识的、模糊的伤疤,隐没在梧桐树粗糙的皮肤里,如同那个少年突然消失的地址,一同湮没在时光的尘埃和这场无情的冷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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