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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跨年夜KTV里,林漾的女队友笑着擦掉他额头的汗。

我低头假装画画,铅笔尖却戳破了素描本。

他忽然起身离开,包厢门关上那刻,我的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打来的唯一一通电话。

而通话记录显示:那晚我和学长的通话时长是3小时07分。

病房里学长递来热水时,门缝外有双球鞋停了三秒。

等我追出去,只看见出租车尾灯撕开夜色。

背包里那盒退烧药,和他当年送我的一模一样。

———————————————————

跨年夜的城市像一只被骤然打翻的调色盘,流光泼溅。霓虹灯管在寒夜里嘶嘶燃烧,把冰冷的空气切割成无数条炫目的彩带,缠绕着步履匆匆的行人。玻璃幕墙倒映着巨大的电子倒计时牌,猩红的数字在寒夜里跳动着,每一次闪烁都像沉重的心跳,敲打着某种无声的喧嚣。广场上人潮汹涌,年轻的面孔被手机屏幕和巨型广告牌的光映得发白,欢呼声浪裹挟着寒气一波波涌来,又散去。

苏念站在KTV巨大的霓虹招牌下,那闪烁的蓝紫色光晕像一层虚幻的薄纱,隔开了外面震耳欲聋的倒计时狂欢。里面的喧嚣声浪更具体,带着酒气、劣质香水味和年轻肉体蒸腾出的热意,闷闷地透过厚重的门板冲击着她的耳膜。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略显单薄的米白色针织开衫,指尖冰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过度饱和的甜腻果香,混杂着爆米花和啤酒的气息,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

“念念!杵门口当门神呢?快进来啊!” 室友小雅的声音穿透嘈杂,带着一丝微醺的兴奋。她像条灵活的小鱼,从挤挤挨挨的人堆里钻出来,一把攥住苏念微凉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往里拽。苏念被她拖得一个趔趄,跌跌撞撞地撞开那道隔开两个世界的厚重大门。

更猛烈的声浪和混杂的气味瞬间将她吞没。巨大的包间里光影疯狂流转旋转灯球投下光怪陆离的碎片,切割着每一张年轻兴奋的脸。茶几上堆满了空啤酒罐、果盘残骸和撕开的零食包装袋,一片狼藉。有人正扯着嗓子嘶吼一首撕心裂肺的情歌,跑调得厉害,却引来阵阵哄笑和更卖力的拍手尖叫。空气灼热粘稠,吸进肺里都带着重量。

她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越过晃动的人头、挥舞的手臂、交错的酒杯,精准地投向角落里那个被光影切割得有些模糊的身影。

林漾。

他陷在宽大的沙发里,姿态是惯有的那种松弛,甚至带着点慵懒的痞气。深灰色的连帽卫衣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他侧着头,正和旁边几个穿着统一红白运动外套的男生大声说笑着什么,眉眼飞扬,嘴角勾起的弧度在变幻的光影里清晰又遥远。他手里拿着一罐啤酒,偶尔仰头灌一口,喉结在快速滚动的灯光下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那个位置光线昏暗,他却像自带光源,轻而易举地攫取了苏念全部的注意力。心脏像是被那熟悉又陌生的光芒烫了一下,微微蜷缩。

“看谁呢?”小雅凑过来,顺着苏念的视线望去,促狭地眨眨眼,“哦——林漾啊!他今天够风光的,他们校篮球队刚拿了省赛名次,那几个穿红白衣服的都是他队友!喏,就坐他旁边那个,叫陈璐的,女队的,打球超猛,人也特飒!”

苏念的指尖无意识地蜷进掌心,掐出几道浅浅的月牙印痕。她顺着小雅努嘴的方向,看到了那个叫陈璐的女生。她挨着林漾坐着,很近。不同于包厢里其他女生的精致装扮,陈璐只穿了件简单的运动背心,外面松松垮垮地套着和林漾同款的红白队服外套,拉链只拉到一半。她留着利落的齐耳短发,小麦色的皮肤在灯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眉眼英气,笑起来毫不扭捏,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正专注地看着林漾说话,偶尔插一句,声音爽朗,引来林漾和其他队友一阵更大的笑声。那是一种苏念完全陌生的、充满力量感和阳光气息的生动。

就在这时,一个男生拿着骰盅挤过去,大概是玩输了游戏,嬉皮笑脸地要把满满一杯啤酒往林漾头上倒。林漾笑着抬手格挡,动作间幅度大了些,额角瞬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在旋转的彩色光斑下微微发亮。

“欸!别闹!”陈璐笑着嗔怪了一句,几乎是同时,极其自然地抬手,用自己队服外套的袖子内侧,飞快地在林漾额角擦了一下。动作快得像一阵风掠过湖面,没有一丝犹豫,只有一种长期并肩作战形成的熟练和理所当然。

林漾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侧过头,对着陈璐露出了一个极其自然的笑容,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谢了”。那笑容坦荡,毫无暧昧,却像一根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苏念的眼底,带来一阵尖锐而无声的灼痛。

周围的笑闹声、跑调的歌声、骰子撞击的脆响……所有声音都在那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抽走。苏念的世界陷入一片真空般的死寂,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搏动,每一次收缩都牵扯着细微的酸楚,沉甸甸地坠向深处。指尖的冰凉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几乎是仓惶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不安的阴影。手指有些僵硬地探进随身携带的帆布包,摸索到那个熟悉的硬壳边缘——她的素描本。指尖触到纸张的微糙感,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定。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把它抽出来,紧紧抱在胸前,隔绝开那个角落过于刺目的画面。然后,她迅速转过身,背对着那片喧嚣和那个刺眼的角落,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包间另一侧一个相对昏暗和安静的角落沙发。

沙发是深沉的酒红色,深陷下去,像一个小小的、安全的洞穴。苏念把自己整个缩了进去,脊背紧贴着冰凉的皮质靠背,仿佛能从这冷硬的触感里汲取一点力量。她翻开素描本,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铅笔尖落在雪白的纸页上,线条却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流畅和控制力。笔尖在纸面上无意识地划拉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勾勒出的不再是任何具体的形象,只是一些混乱纠缠的线条,越来越深,越来越用力。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翻腾着刚才的画面:陈璐伸出的手,林漾额角瞬间被擦干的汗,还有他那坦荡回望的笑容。每一个细节都被放大,在混乱的线条里重现。那笑容里没有她所熟悉的、曾经只对她流露过的、带着点小心翼翼和专注的暖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属于另一个充满力量与阳光的世界的放松和坦荡。这认知带来的落差,像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心口,带来一阵窒息的闷痛。

铅笔尖猛地一顿,随即“嗤啦”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心跳背景音中被无限放大。尖锐的笔芯穿透了厚厚的素描纸,留下一个突兀的、无法弥补的破洞。

苏念的手指僵住了,指尖传来铅笔芯断裂的钝感。她低头,怔怔地看着那个纸上的黑洞,边缘还带着被笔尖粗暴撕裂的毛糙纤维。那破洞像一个无声的嘲笑,嘲笑着她此刻的狼狈和无处遁形的心事。她保持着这个僵硬的姿势,铅笔尖还戳在那个洞里,时间仿佛凝固了。包间里震耳欲聋的喧嚣被一层无形的厚膜隔绝在外,只剩下她自己沉重的呼吸和心腔里擂鼓般的跳动。她甚至不敢抬头,不敢再去确认那个角落的光景,仿佛只要不看,那刺眼的一幕就可以当作从未发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终于鼓起一丝微弱的勇气,极其缓慢地,极其小心地,抬起沉重的眼睫,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影缝隙,再次投向那个角落。

林漾依旧陷在沙发里,但刚才那种飞扬的神采消失了。他微微低着头,侧脸的线条在闪烁的光影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下颌的线条却绷得异常紧。他手里捏着那罐啤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罐身已经被捏得微微变形。他没有再参与身边队友的说笑,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沉沉的、压抑的低气压,像风暴来临前浓得化不开的乌云,与周围喧嚣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旁边的陈璐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异常,侧过身,带着关切的神情低声问了他一句什么。林漾没有看她,只是幅度极小地、近乎粗暴地摇了一下头。

就在这时,林漾猛地抬起了头。他的目光,不再是刚才那种带着笑意的飞扬,而是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锐利、直接,穿透了晃动的人影和迷离的光线,毫无征兆地、精准地锁定了缩在角落沙发里的苏念。

那目光太沉,太冷,带着一种苏念完全陌生的审视和……失望?像深冬的冰棱,猝不及防地刺穿了苏念竭力维持的平静外壳。她浑身一颤,抱着素描本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捏得发白,几乎要嵌进本子的硬壳里。她下意识地想避开这目光的审判,想把自己更深地藏进沙发的阴影里。

然而,林漾的动作更快。他几乎是立刻站起了身,动作带着一种压抑的爆发力,沙发被他起身的力道带得往后一挪,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没有再看任何人,包括身边一脸错愕的陈璐,径直迈开长腿,拨开挡在身前的人群,朝包厢门口走去。他的背影挺得笔直,却又绷紧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透着一股决绝的冷硬。

“哎?林漾!干嘛去啊?马上零点了!” 有人在他身后喊。

林漾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像是根本没听见。他抬手,猛地拉开了厚重的包厢门。外面走廊相对清冷的空气和光线瞬间涌了进来,将他离去的背影勾勒成一个孤绝而冷硬的剪影。随即,“砰”的一声闷响,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线和声音,也像一块巨石,砸在了苏念的心上。

就在那扇门关上的瞬间,几乎与那声闷响同时,苏念感觉到自己放在腿上的帆布包里,传来一阵微弱却清晰的震动。

嗡……

那震动贴着大腿的皮肤传来,短促而规律,持续了大约五六秒,然后戛然而止。

苏念的身体还僵硬在刚才林漾目光带来的冰封里,大脑一片空白。包里的震动像投入死水的一块小石子,荡开的涟漪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她迟钝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腿上那个旧旧的帆布包。震动停止了,世界又只剩下包厢里震耳欲聋的、与她无关的狂欢。她甚至没有立刻去掏手机的冲动,只是觉得那震动和关门声重叠得太过巧合,巧合得让人心头发慌。一种莫名的、巨大的失落感,混合着刚才被那冰冷目光刺穿的痛楚,沉沉地压了下来。

包厢厚重的门在林漾身后关上的刹那,仿佛也切断了他与那个喧嚣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门内是震耳欲聋、醉生梦死的狂欢,门外是一条铺着暗红色地毯、光线幽暗的长走廊,空气里漂浮着消毒水和陈年烟味混合的滞重气息,一片死寂。那震耳欲聋的声浪被厚重的门板过滤,只剩下沉闷模糊的鼓点,一下下,像垂死心脏的余震,敲打着他的耳膜。

林漾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金属的冷意透过薄薄的卫衣布料,瞬间刺入他的皮肤和脊椎。他微微仰起头,后脑勺抵在坚硬的门上,闭上了眼睛。刚才在包厢里强行压下的所有翻涌的情绪,此刻像失控的岩浆,在紧闭的双眼后剧烈地冲撞、咆哮——角落里那个缩成一团、只留给他一个抗拒背影的身影;她紧紧抱着素描本、几乎要把自己埋进去的姿态;尤其是,他捕捉到的她投向自己这边时,那瞬间垂下眼帘、仓惶躲避的眼神……还有她旁边那个安静坐着、目光温和的男生。所有的画面碎片,都淬炼成冰棱,狠狠扎进心里最软的地方。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走廊里浑浊的空气呛进肺里,带着一股腐朽的甜腻感,让他胃里一阵翻滚。他烦躁地直起身,不再靠着门,大步朝着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走去,脚步又快又重,踩在厚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推开沉重的防火门,一股凛冽的寒风立刻倒灌进来,吹得他裸露在外的皮肤起了一层细茧。这里是KTV后巷的紧急出口外,一个狭窄逼仄的楼梯拐角平台。没有暖气,只有城市冬夜刺骨的寒冷和头顶一盏接触不良、滋滋作响的昏黄声控灯。墙角堆着几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垃圾袋,散发出食物腐败的酸馊气味。

寒风像冰冷的刀子刮过脸颊,反而让他混乱灼热的头脑清醒了一瞬。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壁,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屏幕在昏暗中亮起,幽蓝的光映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手指几乎是带着发泄的力道,重重地戳开通讯录,翻到那个早已烂熟于心、却很久没有主动拨出的名字——“苏念”。拇指悬在那个绿色的拨号图标上,微微颤抖。

屏幕上跳动的光标,像一个无声的拷问。

拨吗?

拨通了说什么?

问她为什么一直低着头?为什么躲着自己?为什么……和那个学长坐在一起?还是像以前那样,问她冷不冷,要不要出来透透气?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里疯狂撕扯。他想起高三最后那段昏天黑地的日子,父母无休止的争吵摔砸,砸碎的玻璃杯在脚边迸裂的刺耳声响,母亲压抑的哭泣,父亲摔门而去的背影……还有那个闷热的夏夜,苏念在小区昏黄的路灯下等他,小小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他走过去,带着一身无法言说的疲惫和家里带出来的硝烟味。她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递给他一瓶冰镇的橘子汽水,瓶壁上凝结的水珠濡湿了他的掌心,那一点凉意,却奇异地熨帖了他心里翻腾的燥郁。她总是那样安静,像一泓温润的水,无声地接纳他所有狼狈的倒影。

可现在……那泓水似乎有了新的流向。那个学长,他看苏念的眼神……林漾烦躁地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这些不受控制的画面甩出去。指尖悬在拨号键上,终究还是颓然地落下。说什么都显得多余而可笑。他有什么立场?一个连自己生活都搞得一团糟的人。

拇指猛地一划,退出了通讯录。屏幕暗了下去,只剩下他自己模糊而阴郁的倒影映在漆黑的屏幕上。他解锁,指尖泄愤似的快速滑动,打开了一个消消乐游戏。五颜六色的方块在屏幕上跳动、消除、爆炸,发出单调重复的音效。他盯着屏幕,手指机械地划拉着,眼神却空洞地穿透了那些炫目的光效,焦点落在远处虚空中的某一点。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楼梯间里的寒冷无声地渗透进来,冻僵了他的手指关节,寒气顺着裤管往上爬。远处隐约传来KTV里模糊的倒计时呼喊:“十!九!八!……”

他猛地回神,再次点亮手机屏幕。时间清晰地显示着:23:58。胸腔里那颗沉寂的心,像是被这跳动的数字狠狠擂了一下。零点!跨年的零点!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冲动猛地攫住了他——拨过去!就现在!也许零点钟声响起的那一刻,所有隔阂都会被那象征性的洪流冲散?也许……她会在最喧嚣的时刻,听到他这一声微弱的呼唤?

这念头来得如此强烈而荒谬。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手指比思维更快地再次点开通讯录,找到“苏念”,狠狠按下了那个绿色的拨号键!

手机屏幕立刻跳转到通话界面,显示着“正在呼叫 苏念…” 和不断跳动的通话时间秒数。

嘟…嘟…嘟…

单调而漫长的等待音,在寂静寒冷的楼梯间里被无限放大,每一声都敲打在他绷紧的神经上。他屏住呼吸,将手机紧紧贴在耳边,仿佛这样就能离那个熟悉的声音更近一点。寒风卷着细小的尘埃扑打在他脸上,他却感觉不到冷,所有的感官都死死地聚焦在耳畔那单调的提示音上。

嘟…嘟…嘟…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十秒,二十秒,三十秒……屏幕上的秒数无情地跳动着。电话那端始终是无人接听的忙音。期待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不断下坠的空茫。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听筒里那漫长的“嘟——”声突然中断了!

林漾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响。通了?!

然而,下一瞬,听筒里传来的,并不是他魂牵梦绕的、带着点软糯迟疑的女声。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冰冷、标准、毫无感情色彩的系统女声,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

无人接听。

悬着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沉进一片冰冷死寂的深潭。最后一丝可笑的幻想也被这机械的声音碾得粉碎。她听到了。手机就在她身上。她只是……不想接。

巨大的失望和一种被彻底忽视的难堪瞬间席卷了他,比楼梯间的寒风更刺骨。他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显示着“00:00”的通话结束时间,和下面刺眼的“未接通”三个灰色小字,眼神一点点地冷下去,凝结成冰。

零点到了。

几乎就在他通话结束的同一秒,隔着厚重的墙壁和防火门,KTV包厢的方向,骤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巨大声浪!欢呼声、尖叫声、碰杯声、嘶吼的歌声……汇成一股狂暴的洪流,猛烈地冲击着整栋建筑。新年到了。属于所有人的狂欢时刻。

而这震耳欲聋的喜悦,与他无关。他只听到自己血液在耳道里奔流的轰鸣,以及心底深处某种东西彻底碎裂的、无声的脆响。

他最后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那刺眼的“未接通”,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出一个冰冷的、近乎自嘲的弧度。指尖带着一种毁灭般的决绝,用力按下了关机键。

屏幕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包厢里,零点钟声敲响的瞬间,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海啸,轰然爆发,几乎要将屋顶掀翻。五彩的纸屑和彩带从天花板喷涌而下,像一场迷离的雨。人们尖叫着,跳动着,互相拥抱,酒杯碰撞发出清脆又混乱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香槟开启的爆裂声和更加浓郁的酒精气息。

苏念依旧缩在那个昏暗的角落沙发里,像一个被遗忘的孤岛。震耳欲聋的喧嚣包裹着她,却无法穿透她周身那层无形的、冰冷的屏障。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被铅笔戳破的素描本,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上的破洞边缘,粗糙的纤维感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真实触感。

刚才门关上的那声闷响,和林漾离去时那冷硬决绝的背影,像一个烙印,深深地烙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还有那紧随其后、在她腿上短促震动了一下的手机……她不是没感觉到。只是那一刻,心口被一种巨大的、难以名状的委屈和酸涩堵得死死的,让她失去了任何去查看的力气和勇气。她怕看到任何与他有关的东西,都会让那勉强筑起的堤坝瞬间崩溃。

“念念!新年快乐!” 小雅带着一身香槟酒气,欢呼着扑过来,用力抱住她,在她脸颊上响亮地“啵”了一下。苏念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勉强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笑容,轻声道:“新年快乐。”

“你怎么还躲在这儿啊!闷死了!”小雅不满地拽她的胳膊,“快起来,一起喝一杯!我们正玩真心话大冒险呢!可刺激了!”

“我……”苏念下意识地想拒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那个空了的角落沙发。林漾的位置依旧空着,只有凌乱的靠枕和几个空啤酒罐,无声地宣告着主人的缺席。一种更深的失落感攫住了她。他真的走了。

“走嘛走嘛!”小雅不由分说,半拉半拽地把苏念拖离了那个昏暗的角落,加入到中间那张堆满酒瓶和零食的巨大茶几旁。沙发被围坐的人挤得满满当当,几乎找不到空隙。苏念被小雅按着,坐在了沙发的边缘,旁边恰好是那个之前安静坐在她附近的学长,许哲。

许哲见她坐过来,温和地笑了笑,递给她一小杯颜色漂亮的果酒:“新年快乐,苏念。尝尝这个,度数不高,味道还不错。”

苏念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低声道谢。冰凉的杯壁握在手里,让她混乱的思绪似乎清醒了一点点。

“来来来!继续继续!该谁了?”一个男生兴奋地敲着桌子,转动了茶几中央的空酒瓶。瓶口滴溜溜地旋转,最后,缓缓地停在了……许哲面前。

“哦豁!学长!真心话还是大冒险!”众人立刻起哄。

许哲无奈地笑了笑,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温和依旧:“真心话吧。”

提问的男生立刻来了精神,眼神在许哲和苏念之间暧昧地扫了一圈,拖长了声音问:“学长,老实交代!今天在场的女生里,有没有你……特别欣赏的?必须说名字哦!”

问题直白得有些露骨。苏念的心莫名地提了一下,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她下意识地垂下了眼帘,盯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里细密上升的气泡。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带着促狭的笑意,目光聚焦在许哲身上,等着看好戏。

许哲脸上的笑容似乎顿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温和。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在众人屏息期待的注视下,他的目光,极其自然地、坦然地转向了坐在他旁边的苏念。

“有。”他的声音清晰而平静,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真诚,“苏念。”

哄——!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口哨声、怪叫声、拍桌子的声音响成一片。

“哇哦!学长可以啊!”

“念念!听见没!学长欣赏你呢!”

“我就说嘛!学长看你的眼神就不一样!”

苏念猛地抬起头,脸颊瞬间烧得滚烫,像被架在火上烤。许哲的目光坦荡而直接,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甚至还有一丝鼓励?她完全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答案,更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地在这种场合说出来。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感觉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巨大的窘迫感让她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她慌乱地低下头,避开所有人投来的、带着各种含义的视线,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

许哲似乎看出了她的窘迫,温声解围道:“大家别起哄了。我是真的很欣赏苏念的画。她的画里有种很特别的东西,安静却有力量,这在同龄人里非常难得。”他转向苏念,语气更加诚恳,“上次跟你提过的,市青年美术馆那个小型联展的机会,名额真的很宝贵,机会难得。策展人是我导师的朋友,他很看重有潜力的新人。我觉得你的风格非常适合。考虑一下?”

原来是说画。

苏念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随即又涌上更复杂的情绪。原来是画。刚才那瞬间的悸动和窘迫,像一场自作多情的误会。她暗暗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抬起头,迎上许哲真挚的目光,声音还有些微的干涩:“谢谢学长……我,我会认真考虑的。”

“这就对了嘛!”许哲笑着点点头,似乎松了口气,“回头我把具体的征集要求和策展人的联系方式发你。”

“喂喂喂!学长,你这算不算借工作之名,行……嗯?”旁边又有人不依不饶地起哄。

气氛再次被点燃,话题围绕着画展和苏念的画展开。许哲耐心地回答着同学们关于画展的各种问题,言语间对苏念的才华不吝赞美。苏念静静地听着,偶尔在许哲的询问下小声补充一两句。冰凉的果酒滑入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麻痹感,似乎稍稍缓解了心口那沉甸甸的酸楚。许哲的欣赏和那个画展的机会,像寒夜里偶然擦亮的一根火柴,微弱,却带来了一丝暖意和光亮,让她暂时忘却了那个决绝离去的背影和口袋里那声模糊的震动。

只是当她的目光再次不经意地扫过那个空荡荡的角落沙发时,心口那根刺,依旧隐隐作痛。她下意识地伸手,探进帆布包的侧袋里,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手机外壳。

现在……要看看吗?刚才那一下震动……

念头刚起,就被许哲递过来的一块小蛋糕打断:“尝尝这个,不太甜。”他温和的笑容带着不容拒绝的善意。

苏念的手指顿了顿,终究还是从手机壳上移开,接过了那块精致的蛋糕。指尖沾上一点奶油,黏腻的触感。她看着许哲温和专注的侧脸,听着他条理清晰地分析画展的利弊,那根想要触碰手机的指尖,慢慢地蜷缩了回去。算了。也许只是无关紧要的群发祝福。

她把那点微弱的疑惑和刚才那声震动带来的异样感,连同那块甜腻的蛋糕,一起咽了下去。包里的手机,安静地沉睡着,屏幕漆黑一片。

新年第一天的阳光,苍白而无力地穿透城市上空灰蒙蒙的霾层,吝啬地洒下几缕稀薄的光线,丝毫没有驱散冬日的寒意。苏念拖着沉重的行李箱,独自一人走出高铁站。凛冽的寒风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无孔不入地钻进围巾缝隙,刺得裸露的皮肤生疼。车站广场上人潮汹涌,带着节日特有的疲惫和喧嚣,行李箱轮子摩擦地面的噪音汇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音。

手机在口袋里安静得出奇。从昨晚离开KTV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几个小时。那个被她刻意忽略的震动,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后续的波澜。没有未接来电的提示,没有新信息的红点,什么都没有。只有昨晚零点时分,家族群里瞬间刷屏的“新年快乐”表情包,和几条不痛不痒的群发祝福,孤零零地躺在通知栏里。

林漾的头像,安安静静地躺在她通讯录的置顶位置,像一潭死水。最后一条信息还停留在放假离校那天,他发来的:“路上小心,到家吱声。” 她当时回了个“嗯”,后面跟着一个小猫点头的表情包。再往上翻,是大一刚开学时,他发来的一张学校篮球场模糊的照片,配文:“新地盘,还行。” 她回:“看着好大,别迷路。” 他回了个嚣张的柴犬表情:“小瞧谁?”

那些曾经稀疏平常、带着温度的字句,此刻隔着冰冷的屏幕看去,却像是隔着一个世纪那么遥远。对话框里一片沉寂,只有她自己最后那个孤零零的“嗯”字,像一只被遗弃在沙滩上的贝壳。

他真的生气了。因为她的躲避?还是因为……许哲?

这个念头让苏念的心口又是一阵发紧。她拉高了围巾,把半张脸埋进去,只露出一双带着倦意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前方拥挤的人潮。空气里弥漫着汽车尾气和尘埃的味道,吸进肺里带着一股铁锈般的凉意。她掏出手机,指尖悬停在那个置顶的对话框上,犹豫着,挣扎着。

打过去?说什么?解释昨晚的躲避?还是先问他为什么突然离开?或者……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一句“到家了吗”?

每一个开场白在脑海里演练,都显得笨拙而多余。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可能的表情——冷淡,疏离,带着那种她越来越看不懂的、将一切都隔绝在外的坚硬外壳。最终,那点微弱的勇气还是败给了心底巨大的不确定和一种莫名的委屈。她凭什么要主动?明明是他先……她用力按熄了屏幕,将手机塞回口袋深处,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接下来的日子,这种刻意的、冰冷的沉默,如同这城市挥之不去的雾霾,沉沉地笼罩下来。

苏念把自己关在小小的房间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开一盏昏黄的台灯。画板支在窗边,上面却是一片空白。她强迫自己拿起画笔,颜料挤在调色盘上,鲜艳的色彩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显得灰扑扑的。笔尖悬在画布上方,却迟迟落不下去。脑海里翻腾的不是线条和构图,而是KTV迷离灯光下那个擦汗的动作,林漾冷硬离去的背影,以及许哲在众人起哄时投来的、坦荡却让她无所适从的目光。几种情绪交织撕扯,烦躁得让她想尖叫。

她烦躁地丢开画笔,拿起手机。屏幕解锁,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各种应用图标,最终,还是鬼使神差地点开了林漾的朋友圈。

他的动态更新得很少。最新一条,停留在两天前。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是在一个室内篮球馆拍的,光线明亮。画面中心是跳跃的身影,焦点对准的是一只即将扣入篮筐的手,手腕上戴着一条醒目的红白护腕。照片的角落有些虚化,但苏念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模糊的身影轮廓——林漾。他正仰头看着篮筐的方向。而照片的右下角边缘,一只同样戴着红白护腕的、属于女生的手,正拿着一条毛巾,似乎正要递过去。那只手,骨节分明,带着运动的力量感。

是陈璐。

照片拍得很有动感,充满力量和蓬勃的朝气。那是属于林漾的、她未曾真正踏足过的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阴霾、没有沉重、只有汗水和阳光的世界。

苏念盯着那只递毛巾的手,看了很久。指尖冰凉。她默默地退出了朋友圈,像是被那照片里的阳光灼伤了眼睛。一种更深的疲惫和无力感席卷了她。她关掉台灯,把自己整个埋进被子里,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身体深处隐隐泛起一阵酸软,头也昏沉沉的。大概……是昨晚在KTV受了凉吧。

就在她昏昏沉沉,意识快要沉入黑暗时,枕边的手机屏幕突兀地亮了起来,发出嗡嗡的震动声。

苏念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瞬间从混沌中惊醒。她一把抓过手机,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带着一种连自己都唾弃的、卑微的期待。会是……他吗?

屏幕的光刺得她眼睛发酸。她眯着眼看去——

来电显示清晰地跳动着两个字:许哲。

期待像肥皂泡一样瞬间破灭,只留下冰凉的失落和一点点被惊扰的烦躁。她深吸一口气,手指划过接听键,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喂,学长?”

“苏念?”许哲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一如既往的温和,但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没打扰你休息吧?声音听起来有点哑。”

“没…刚躺下,没睡着。”苏念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有事吗学长?”

“是这样,”许哲语速快了些,“青年美术馆那个联展的征集通知和具体要求,我已经整理好文档发你邮箱了。另外,有个紧急情况。策展方那边临时需要所有意向参展者提供一份更详细的创作阐述和近期作品小样电子版,最迟明天中午前提交!时间有点紧,我怕你错过邮件,特意打电话跟你说一声。”

“明天中午?”苏念愣了一下,撑着昏沉发胀的脑袋坐起来,“这么急?”

“对,好像是他们内部流程调整了。”许哲的语气带着歉意,“我知道时间仓促,但机会难得,错过这次初审,后面流程会更麻烦。你手边有现成的作品电子版吗?创作阐述需要结合具体作品来写。”

苏念环顾了一下自己昏暗的房间,目光落在画架上那块空白的画布,还有墙角堆放着的几幅旧作上。头更疼了。“电子版…可能需要扫描或者翻拍一下。阐述…我得想想怎么写。”她感觉思绪像一团浆糊。

“这样,”许哲果断地说,“你现在方便开电脑吗?我可以先跟你语音,大概说一下策展方这次比较侧重的几个点,你心里有个谱,写起来也快。作品电子版处理需要帮忙的话,我认识学校附近一家很专业的扫描工作室,现在应该还能预约加急。”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条理性和行动力。

苏念看了一眼窗外沉沉的天色,又感受了一下自己越来越明显的头晕和浑身发冷的感觉,实在不想出门折腾。但许哲的话确实让她有些焦虑起来,这个机会是她渴望已久的。“我现在…可能不太方便出门。学长,要不你先在电话里跟我讲讲策展方的要求?电子版我自己想办法处理。”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好。”许哲答应得很干脆,“那你开电脑,我发你一个参考模板。重点在于……”

电话那头,许哲清晰而耐心地讲解着创作阐述的要点、策展方的偏好、需要规避的问题。他的声音温和有力,逻辑清晰,像一支强心针,暂时压下了苏念身体的不适和对画稿的焦虑。她打开笔记本电脑,冰冷的屏幕光映着她苍白疲惫的脸。她一边听着,一边努力集中精神在文档上敲下几个关键词,偶尔回应一声“嗯”、“明白了”。

时间在许哲条分缕析的讲解和苏念强打精神的记录中无声流逝。窗外的天色彻底暗沉下来。苏念感觉自己像在冰水里泡着,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头也一阵阵地抽痛,握着鼠标的手指都有些发僵。她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久,只感觉许哲的声音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大概就是这些核心点。你抓住‘城市孤独感下的个体微光’这个主题去深化阐述,应该问题不大。”许哲终于做了总结,“电子版作品照片,务必清晰,色差要小。实在不行,明天一早我可以帮你联系工作室,你发原稿照片给我,我让他们处理。”

“嗯…好,谢谢学长,太麻烦你了。”苏念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浓重的鼻音,喉咙也干涩发痛,“我…我今晚尽量弄好。”

“别太勉强。”许哲听出了她声音的异样,“你声音听起来真的不太好,是不是感冒了?多喝热水,早点休息。有困难随时打我电话。”

“嗯,谢谢学长。”苏念挂了电话,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忙音,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掌心触感一片滚烫。

发烧了。

身体的不适和画稿的焦虑像两座大山同时压下。她挣扎着起身,想去客厅找点退烧药,眼前却一阵发黑,脚下发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跌坐回床边。

手机屏幕还停留在通话结束的界面。她怔怔地看着屏幕顶端显示的时间,通话时长清晰地跳入眼帘:3小时07分。

三个多小时?苏念有些恍惚。她竟然和许哲聊了这么久?明明感觉只是听了一些要点……身体的难受和精神的疲惫让她无暇细想。她关掉屏幕,将发烫的手机随手丢在枕边,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蜷缩着倒回床上,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滚烫而冰冷交加的身体。黑暗再次吞噬了她,这一次,意识彻底沉入了混沌的深渊。只有那个刺眼的通话时长数字,像一个模糊的印记,烙在意识沉没前的最后一瞬。

高烧像一场无声的潮汐,反复冲刷着苏念的意识。她感觉自己被困在一个粘稠而灼热的噩梦里,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每一次试图翻身都引来骨头缝里的酸痛。喉咙干得冒火,每一次吞咽都像咽下刀片。

不知昏沉了多久,她隐约听到卧室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然后是母亲刻意压低的、带着焦虑的叹息:“烧得厉害,39度了!这丫头,昨天回来就蔫蔫的,问她只说有点累……” 接着是父亲沉稳些的声音:“喂?李医生吗?抱歉这么晚打扰,我女儿高烧不退……”

冰凉的酒精棉球擦拭过滚烫的额头和脖颈,带来短暂的、战栗般的清醒。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只看到父母在昏暗床头灯下晃动的、充满担忧的脸庞。冰凉的液体顺着输液管流入血管,带来一丝舒缓的凉意。她听到医生模糊的嘱咐:“病毒性感冒,炎症指标有点高……输液消炎退烧……多休息……”

药物的作用让她再次沉沉睡去。这一次,不再是灼热的焦土,而是漂浮在冰冷的深海里。意识浮浮沉沉,断断续续。

再次有清晰的意识,是被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唤醒的。天色是冰恹恹的灰白,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午后。雨滴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苏念躺在自己熟悉的床上,额头上覆着一条被体温捂得微温的湿毛巾。身上依旧酸软无力,但那股要将人烧干的灼热感已经褪去,只剩下低烧的绵软和喉咙深处顽固的肿痛。床头柜上放着水杯、药盒、体温计,还有她静音了的手机。

她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想喝水。房间里很安静,父母大概出去了。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请进。”她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护士,也不是父母。许哲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果篮,臂弯里搭着一件深灰色的羊毛大衣,肩头还带着几滴未干的雨痕。他看到苏念憔悴的样子,眉头立刻担忧地蹙起,快步走了进来。

“学长?你怎么……”苏念有些惊讶,挣扎着想坐起来。

“别动别动!”许哲连忙放下果篮,快步走到床边,语气带着真切的关切,“小雅告诉我的,说你病倒了,烧得很厉害。怎么样?感觉好点了吗?”他的目光快速扫过苏念苍白的脸和床头柜上的药盒。

“好多了……就是没什么力气。”苏念虚弱地笑了笑,靠在摇高了一些的床头。

“那就好。”许哲松了口气,目光落在床头柜的水杯上,里面的水只剩浅浅一层底,“看你嘴唇都干了,先喝点水。”他极其自然地拿起水杯,走到病房角落的饮水机旁,弯腰接了一杯温水。然后,他端着水杯回到床边,却没有直接递给苏念,而是俯下身,动作轻柔而稳妥地将水杯递到她唇边,另一只手还体贴地虚扶在她背后,防止她无力支撑。

“慢点喝,小心烫。”他的声音很温和,动作也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分寸感,既不显得过分亲昵,又充满了照顾病人的细心。

温水浸润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舒缓。苏念小口啜饮着,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道谢:“谢谢学长……麻烦你跑一趟。”

“这有什么麻烦的。”许哲笑了笑,看她喝完,才把水杯放回床头柜。他拉过床边的椅子坐下,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纯粹的关心,“昨天打电话就听你声音不对,没想到这么严重。创作阐述的事别想了,我已经帮你跟策展方那边解释过了,申请延期提交,特殊情况他们完全理解,你安心养病最重要。”

苏念心里涌起一阵暖意和感激:“学长,真的……太谢谢你了。”她顿了顿,想起昨晚那漫长的通话,有些赧然,“昨晚还耽误你那么久……”

“千万别这么说。”许哲摆摆手,神情坦荡,“能帮上忙就好。对了,画稿电子版的事你也别操心,等你好了再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他语气轻松,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苏念点点头,感觉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也许是退烧药的效力,也许是许哲带来的安心感,她感觉精神好了一些。

“要不要再喝点水?”许哲看她嘴唇还是有些干,又问道。

“嗯,好。”苏念确实还觉得渴。

许哲再次起身,拿起水杯走向饮水机。就在他弯腰接水的瞬间,苏念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病房门的方向。

那扇虚掩着的病房门,门框下方,与地面之间有一道大约十厘米高的缝隙。

就在那道缝隙外,一双沾着湿泥、看起来有些沉重的深蓝色球鞋,静静地停在那里。

时间仿佛在那一刹那凝固了。

苏念的呼吸骤然屏住。那鞋子的款式、颜色……甚至鞋带系的方式……都熟悉得让她心尖发颤。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电流瞬间窜过她的四肢百骸,让她虚弱的身体都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什么时候来的?

她几乎是立刻抬起头,目光死死地锁住那道门缝,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她的肋骨。她想喊,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那双静止的球鞋上。

许哲接好了水,直起身,端着水杯转过身来。他似乎并未察觉门外有人,神态自然地走回床边,再次俯下身,将水杯递到苏念唇边,另一只手依旧体贴地虚扶在她后背,温声道:“来,再喝点。”

就在许哲俯身递水、手臂虚扶在苏念背后的这个瞬间——

门外那双深蓝色的球鞋,动了。

没有停留,没有迟疑。以一种近乎决绝的速度,猛地向后退去,消失在门缝下方那道狭窄的视野里。

快得就像一道被强行抹去的幻影。

“不——!”

苏念像是被那消失的鞋影狠狠刺中,喉咙里终于冲破禁锢,发出一声嘶哑短促的惊叫。她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气,猛地挥开许哲递到唇边的水杯!

“啪嚓!”

玻璃水杯脱手飞出,砸在床边的地板上,瞬间碎裂开来,温水混合着玻璃碴溅了一地。

“苏念!”许哲吓了一跳,惊愕地看着她骤然惨白的脸和剧烈起伏的胸口,“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苏念根本顾不上回答,也顾不上溅湿的被角和地上的狼藉。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门,胸腔里翻涌着巨大的恐慌和一种即将彻底失去什么的绝望预感。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掀开被子,连拖鞋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就跳下了床!

冰冷的瓷砖地面透过薄薄的袜子传来刺骨的寒意,虚弱的身体晃了一下。但她不管不顾,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小兽,踉跄着,跌跌撞撞地扑向那扇虚掩的病房门!

“苏念!小心玻璃!”许哲焦急的喊声在身后响起。

苏念充耳不闻。她的手颤抖着,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力量,猛地拉开了那扇门!

门外的景象,像一盆冰水,迎头浇下。

空旷而寂静的医院走廊。惨白的顶灯发出嗡嗡的低鸣。消毒水的味道冰冷而刺鼻。空气里只有她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

长长的走廊,空无一人。

只有走廊尽头,那扇通往楼梯间的安全门,正发出轻微而缓慢的、即将合拢的“吱呀”声。

苏念的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她赤着脚,不管不顾地朝着那扇即将关闭的安全门冲去!冰冷的地面刺激着她的脚心,虚弱的双腿如同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走廊墙壁上冰冷的扶手成了她唯一的支撑,被她踉跄着抓住又推开。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撞开了那扇沉重的安全门!

“砰!”

门撞在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回响。

门外,是空荡荡的楼梯间。水泥台阶冰冷地向下延伸。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只有她撞门后的巨大回声在四壁间空洞地回荡、消散。

苏念扶着冰冷的门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空气刀子般刮过她灼痛的喉咙。目光绝望地扫过楼梯间上下——空无一人。

就在这时,医院楼下院子里,传来一声清晰而刺耳的汽车喇叭声。

苏念猛地扑向楼梯间的窗口!

冰冷的雨水瞬间被风卷着扑打在她滚烫的脸上。她扒着湿漉漉的窗台,急切地向下望去——

医院大门外的街道上,车灯在雨幕中交织成一片模糊的光带。一辆亮着“空车”红灯的出租车,刚刚驶离路边。

就在那昏黄的路灯光晕和迷蒙的雨雾中,她只来得及捕捉到那辆出租车加速离去的尾影。

两盏猩红的尾灯,在湿漉漉的柏油路面上,划出两道刺目、冰冷、绝望的光轨,像两道流血的伤口,瞬间撕裂了沉沉的雨夜,然后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和雨幕吞噬,消失不见。

“林漾——!”

苏念失声喊了出来,嘶哑的声音在空荡的楼梯间里显得无比凄惶。回应她的,只有窗外更急的雨声,和楼下那辆出租车彻底消失后留下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冰冷的雨水顺着敞开的窗口打进来,浸湿了她的头发和病号服的肩头。寒意像无数细密的针,扎进她的骨头缝里。她无力地滑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她终究是慢了一步。

不知在冰冷的地上坐了多久,直到刺骨的寒意几乎要将她冻僵,苏念才被闻声赶来的护士和焦急的许哲扶回了病房。护士责备着她不该赤脚乱跑,重新给她量了体温,扎好输液针。许哲则沉默地清理着地上的玻璃碎片和水渍,动作利落,眉头却紧锁着,看着苏念失魂落魄、面无人色的样子,几次欲言又止。

苏念像个木偶般任由护士摆布,眼神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刚才那惊心动魄的追逐和出租车猩红的尾灯,在脑海里反复回放,每一次都带来更深的寒意和绝望。他来了。他看到了。他走了。他甚至……没有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

护士处理完,叮嘱了几句,离开了。病房里只剩下她和许哲。许哲清理完地面,站在床边,看着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压抑的困惑和担忧:“苏念……刚才……你看到谁了?”

苏念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却没有回答。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落在床脚那个她匆忙从家里被送来时,母亲随手抓来的、她日常用的帆布背包上。

一个念头,一个几乎没有任何逻辑支撑、却无比强烈的念头,像鬼魅般攫住了她。

她伸出手,指尖因为寒冷和虚弱而颤抖着,探向那个背包。帆布粗糙的触感传来。她摸索着,拉开了背包前袋的拉链。

指尖在里面摸索了几下,触碰到一个方方正正的、带着棱角的硬纸盒。

她的心猛地一缩。像被那纸盒的棱角刺了一下。

她慢慢地把那个纸盒从背包深处掏了出来。

一盒崭新的退烧药。

白色的纸盒,上面印着清晰的蓝色药名和简洁的图案。

苏念的目光死死地钉在药盒上,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

这药盒……

她像被烫到般,猛地翻转药盒。

盒子的侧面,一个她熟悉到刻骨铭心的记号,清晰地映入眼帘——

一个用蓝色圆珠笔,笨拙又用力地画下的、小小的五角星。

一笔一划,没有任何技巧,只有一种执拗的认真。

和她高三那年重感冒发烧时,林漾顶着寒风跑到药店买来、塞进她课桌抽屉里的那盒退烧药……一模一样。连那个笨拙的五角星记号,都分毫不差。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

苏念的手指死死攥着那盒药,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药盒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她的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口那仿佛被撕裂、又被狠狠碾碎的剧痛。

他来过。

他看到了许哲在病房里俯身照顾她的那一幕。

他留下了这盒一模一样的药。

然后,他走了。像高三毕业那个夏天,他沉默地收拾好东西,走出教室,再也没回头一样。

决绝地走了。

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一片模糊。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的锈味,才勉强将那汹涌的泪意逼退。

许哲站在床边,看着她死死攥着药盒、指节发白、浑身颤抖的样子,看着她脸上那混合着巨大痛苦和绝望的神情,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病房里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苏念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苏念缓缓地、颓然地松开了紧攥药盒的手。小小的药盒落在白色的被子上,那个蓝色的五角星记号,刺眼地朝上。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麻木,伸手摸向枕头底下。她的手机静静躺在那里。

屏幕冰冷。她点亮它,指尖因为脱力和寒冷而颤抖着,几乎无法控制。

她点开通话记录。

指尖在屏幕上僵硬地滑动。

目光在长长的记录列表中,一行行地向下搜寻。

终于,她的手指停住了。

屏幕上,安静地躺着一行记录。

时间:12月31日 23:58。

联系人:林漾。

状态:未接通。

通话时长:00:00。

那鲜红的“未接通”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瞳孔深处。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继续向下滑动。

下一行。

时间:12月31日 21:00 – 1月1日 00:03。

联系人:许哲学长。

状态:已接通。

通话时长:3小时07分。

两个刺眼的时间,两个冰冷的数字,并排陈列在惨白的手机屏幕上。

一个在跨年夜喧嚣的顶点,无人接听,时长归零。

一个则跨越了旧岁与新年,漫长到几乎耗尽了她病倒前最后的气力。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停了,世界陷入一片沉滞的、令人窒息的粘稠黑暗中。惨白的灯光从头顶洒下,将苏念单薄的身影钉在病床上,连同她手中那方幽幽发亮的屏幕,像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审判台。

许哲看着苏念骤然失去所有血色的脸,看着她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仿佛灵魂都被抽走的空洞眼神,终于忍不住向前一步,声音干涩而低沉:“苏念……昨晚的电话,是因为画展的事,我……”

他的声音在苏念死寂的世界里,微弱得像投入深海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苏念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的全部意识,都被那并排的两个时间点死死攫住。

23:58分。他打来的。未接通。

而她的通话记录里,和学长的通话,从21:00,一直持续到……00:03。

00:03。

手机屏幕冰冷的光,映着她空洞失焦的瞳孔。那幽蓝的光线,像极了刚才出租车消失在雨夜里时,那两道猩红尾灯在潮湿地面反射出的、最后一丝绝望的光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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