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金黄的银杏叶铺满了格物院的青石地面。风波过后,这里似乎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宁静,但空气中又似乎多了些什么,一种沉淀下来的、更加专注的气息。
王俊的“陈情与计划书”显然在康熙心中留下了印记。内务府的物料供应恢复了,甚至比之前更为顺畅。周院判安插进来的那两个人,也悄无声息地被调离。格物院的门槛,似乎因这场无妄之灾,反而被踏得更亮了些——一些真正对“实学”抱有好奇和热忱的年轻官员、落魄文人,甚至个别不受主流待见的匠人,开始主动寻来,想要一探究竟。
王俊来者不拒,只要通过他简单的考核(主要考察其思维是否僵化,对新生事物是否抱有开放态度),便允许其入院学习、参与一些基础项目。他知道,思想的种子,需要播撒在尽可能多的土壤里。
纳兰的变化则更为明显。她不再仅仅是格物院的“常客”和王俊的“助手”,而是开始承担起更多的管理职责。她心思缜密,善于沟通,将院内的物资、人事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还能调和那些因理念不同而偶尔发生的争执。在王俊的悉心指导下,她的数理和格物知识也飞速进步,有时甚至能就一些技术细节,与院内的工匠讨论得头头是道。
这日,王俊正在指导几个新人进行简单的光学实验,用打磨好的水晶透镜观察微小物体。纳兰拿着一封书信,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笑容走了过来。
“夫君,你看看这个。”她将信递给王俊。
信是纳兰一位远嫁江南的闺中密友写来的,除了叙旧,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夫君纳妾、自己地位岌岌可危的幽怨和担忧,并隐晦地向纳兰打听,京城是否有能“固宠”或“得子”的秘方。
王俊看完,有些哭笑不得。这时代的女子,终究难逃这等宿命般的困扰。
纳兰却倚在桌边,拿起一片水晶透镜,对着阳光好奇地看着折射出的七彩光斑,语气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通透:“我这好友,从前在闺中时,也是心高气傲、才华不输男子的。如今却困于后宅方寸之地,整日琢磨这些……唉。”
她放下透镜,看向王俊,眼神清澈而认真:“夫君,有时候我觉得,能遇到你,能接触到这些格物之学,真是天大的幸运。它让我知道,天地如此广阔,道理如此精妙,女子的一生,并非只有相夫教子、争宠固位这一条窄路。”
王俊心中微动。他看着纳兰在秋日阳光下显得格外明媚生动的脸庞,看着她眼中那簇因求知而愈发明亮的光芒,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悄然滋长。不再是初时的无奈与戒备,也不是后来的盟友之情,而是一种更深的、带着欣赏与怜惜的牵绊。
他伸手,轻轻拂开她额前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动作自然而轻柔。
纳兰微微一怔,脸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却没有躲闪,反而抬眼看着他,唇角弯起一抹甜甜的笑意。
“所以,”她语气轻快起来,带着点小得意,“我给她回信,没提什么秘方,只跟她说了些格物院有趣的见闻,还有你教我的,关于万物运行的道理。希望她也能看看窗外,别总盯着屋里那点糟心事。”
王俊不禁莞尔。这倒真是……颇具纳兰风格的安慰。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一名穿着普通文士长袍、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在仆从的引领下走了进来。此人气度沉静,目光锐利,虽衣着朴素,却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威仪。
王俊和纳兰皆是一怔,随即认出,来人竟是四阿哥胤禛!
他怎么会亲自来格物院?
王俊连忙上前行礼:“不知四爷驾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胤禛摆了摆手,语气平和:“王院判不必多礼。本王今日得闲,听闻格物院别具一格,心中好奇,特来叨扰,随意看看便可。”
他说是随意看看,目光却已落在那些实验器具和王俊尚未收起的图纸上。他走到光学实验台前,拿起一片透镜,仔细端详;又看了看王俊绘制的、关于改进水力锻锤的草图,看得极为专注。
“王院判这些奇思妙想,果然名不虚传。”胤禛放下草图,看向王俊,眼神深邃,“格物致知,经世致用。若此等学问真能推广开来,于国于民,善莫大焉。”
王俊心中警惕,面上却恭敬答道:“四爷过奖。臣等不过略窥门径,尚在摸索之中。”
胤禛点了点头,不再谈论格物,话锋看似随意地一转:“日前城南疫情,王院判受委屈了。朝中总有那么些人,目光短浅,惯会党同伐异。”
王俊心头一凛,不知他此言何意,只能谨慎应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不敢有怨言。”
胤禛淡淡一笑,那笑容在他冷峻的脸上显得有些疏离:“本王向来欣赏有真才实学、又能忍辱负重之人。王院判是聪明人,当知在这京城之中,欲行非常之事,需有非常之依仗。独木,终究难支。”
说完,他不再多言,负手在院内又转了一圈,看了看那些正在埋头工作的工匠和学员,便告辞离去,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
送走胤禛,王俊和纳兰回到屋内,神色都凝重起来。
“他这是……在招揽你?”纳兰低声道。
王俊缓缓点头。胤禛的话再明白不过,是在暗示他需要投靠一位皇子作为依仗,而胤禛自己,抛出了橄榄枝。
“夫君,你意下如何?”纳兰关切地问。
王俊沉默良久,摇了摇头:“太子势大,但其性骄矜,依附于他,不过是为虎作伥,终难善终。四爷……心思深沉,意志坚定,绝非池中之物。然而,夺嫡之事,凶险万分,一旦卷入,便是将身家性命都押了上去。”
他看向纳兰,目光坚定:“格物院所求,是学问的传承与革新,是超越一时一地党派之争的长久之道。我不想,也不能将它变成任何一位皇子争权夺利的工具。”
纳兰握住了他的手,用力点头:“我明白。我们不选任何一边。我们就站在学问这边。”
窗外,秋风掠过,卷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飘向远方。
王俊知道,拒绝皇子的招揽,同样意味着风险。但他更清楚,一旦选择了阵营,格物院这棵刚刚经历风雨、勉强扎根的树苗,很可能在未来的政治风暴中被连根拔起。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此刻,他握着纳兰温暖的手,心中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明和坚定。他们要走的,是一条属于自己的,布满荆棘却通往光明的独木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