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田菊捂住脸,心中的委屈像山洪倾泻滚滚来,想着十年辛苦和默默付出,换来今天这样的恶果,饶是黄牛的性子也遭受不住了。
她失声痛哭。
“爸,你欺负人,有胆子跟我单挑,小小的老子才不怕你。”关猛越见老娘哭得悲戚,心中火气,一个猛子跳出来,像牛犊子似地拿头顶关震禄。
关震禄被撞得一个趔趄。
他单掌顶住小脑瓜,目光露出一丝急切,冲田菊解释道:“阿菊,实不相瞒,我参军前几年,屁都不懂,身子骨又单薄,怕你们担心就没告诉你们,我大部分用来治病,还有一点余钱就跟着政委读书识字……等我津贴涨起来,大哥出事……”
这该怎么说呢?
爹妈也是一番好意,并不想家丑外扬,一直写信嘱托他不要向外说一个字,只让他暗地里把钱寄给大哥。
直到去年父亲病重,他一再打电话去大哥所在兵团,哪知道收到大嫂的来信,信中说大哥再次出事。
“到底什么事,为什么公爹公婆从不跟咱说,阿越念书要学费,公爹拿出十五块钱,声称是大伯哥送的礼钱。”田菊哽咽着问。
到底该信谁的话?
她都迷惑了。
关震禄无奈,转身出去了,在进屋手中拿着一沓厚厚的信,还有在邮局汇款的票根,大约是六年前,最开始五块十块,没半年功夫就涨到二十块,接着是三十……最近的汇票是上个月的。
田菊和周夏木翻看着,越看越心塞。
这么多钱啊,一笔笔,一摞摞的,一分不少的全邮寄到关家大哥荷包里,硬是一分钱没给家里寄。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田菊的心拔凉拔凉的。
她翻了翻,将信递给小儿媳:“夏木,你看看信,我要知道大伯哥到底发生什么事,为什么连公爹都合伙瞒着我一个人?”
周夏木心里窝火。
她上辈子见过无数伏地魔,像这样伏哥魔,两辈子加一块儿都是第一次见,忍不住拆开信就开始翻看。
一封接一封。
没一会儿功夫,周夏木将信翻完,憋屈地看着婆婆道:“妈,大伯去兵团后,跟着就支援农场建设,表现优异,一开始还挺顺利的,在军工厂当了厂长,但他预判错误,导致工厂化学燃料发生爆炸,他被炸断腿,又被卸任……”
前途没了,身体残废,大伯想一死了之,遇到个下乡插队的知青一心一意照料,两人很快结婚住一起。
知青变大娘,原是一桩美事。
奈何大娘的父亲犯错,下放到极北的农场,也影响闺女返城,两人就这么滞留在北方一个乡村。
大伯双腿残废,养不起妻儿,写信向弟弟求救。
关震禄从此肩挑两房,扛起大哥的生计,担起养大哥一家子的责任,一养就是整整六年……
去年父母相继病倒,关震禄想缩减开支,将余粮给田菊寄回去,哪知大嫂来信说大哥喝闷酒打死人,被公安判刑坐牢,她又怀了大哥的孩子。
田菊听完后,心更苦了。
她一把扑向关震禄,大声质问:“为什么不告诉我?瞒我瞒得好苦啊,如果不是我亲自来安岳,你打算跟我一拍两散,就此恩断义绝,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吗?”
周夏木晕死。
女人结个婚而已。
怎么就把自己活成孤岛了?
公婆出于私心隐瞒儿媳也就罢了,不过碍于婚姻,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怎么连丈夫也视妻子为外人,全家一起欺负?
“我真不是有意隐瞒你的,也是被逼无奈。”关震禄苍白无力地解释道。
田菊捂住耳朵不想听了。
十年苦守,不过一场笑话。
大嫂一句怀孕,关震禄就把工资全给了,他们孤儿寡母吃尽苦头,就是应该的?
她是什么很贱的女人?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要不你们先住下来,我会写信给大嫂,让她改嫁,往后津贴你看着安排……”
关震禄想兼顾两房,照顾大哥大嫂。
但十年来都是父母替他照顾媳妇儿和孩子,老人没了,他也该把小家重新操持起来,毕竟在军区要往上头升职,个人问题也是重点考察的。
“呵……”
周夏木仰起头,瞳仁乌黑闪亮,稚嫩的唇瓣勾起一抹嗤笑,显然是瞧不起关震禄这副既要又要还要的作态。
“你让我考虑两天,到时候我会给你一个答案的,在这期间,你要保证我们娘仨的生活。”田菊忽然开口道。
“好,我答应你。”
关震禄点点头,捡起地上的饭盒,转过身朝屋外走去。
但。
身后响起田菊倔强的嗓音:“关震禄,为孩子名声着想,我还是要说的,这碗里的蛋是夏木挖的蛇蛋,菜是她在你屋后挖的马齿汗,粗面是我从家里带来的,我没有偷军区一草一木。”
“对不起,是我误会了你。”
关震禄转过身,郑重其事地道歉。
他骂完人后就发现两个孩子瘦骨嶙峋,可他俩头上没长虱子,脖颈没有黑泥垢,衣服打满补丁,线脚整齐又细密,干干净净整齐利落的。
连续多日的舟车劳顿,连小马多宝的毛发都是油亮的,马蹄也有清洗的痕迹,马背的褡裢一格接一格,错落有致,跟他叠的军被一般工整。
眼前种种无不告诉他:田菊勤劳又老实本分。
他冤枉好人啦。
田菊接受他的道歉,也表示在这两日里不想见他,他最好收拾点衣物去战友家里借助两宿。
关震禄勉为其难答应了。
等他消失在两个女人视线里,田菊把侯门口的儿子喊进屋。
“你把锅里的疙瘩吃了,妈没胃口,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你有空就牵着多宝找个没人管的地方吃点草。”田菊吩咐儿子。
“哦。”
在两个大人要吵架时,田菊就挥手让儿子先出去,好在儿子听话,不吵不闹地出了门但也没走远,竖起耳朵偷听呢。
只是这孩子心智不如早慧的夏木,到现在还一脸迷糊呢。
田菊不想说话,忙着去找休息的地方。
“姐,你说爸妈在吵什么,我怎么听不懂,还有——”
关猛越瞪着眼,着急忙慌地拉周夏木,又抓头又跺脚的,好像有点难为情似的。
“什么事儿?”周夏木捂脸问。
“就是我刚才发现这树上有好多鸟啊,有十来只之多,你能帮我做个弹弓吗,我想打鸟玩。”
他冲媳妇儿嘿嘿一笑,小黑脸露着白牙,十分可笑。
果然。
她一看见他骨碌碌乱瞟的眼神就猜到没好事。
啪。
周夏木给了他一巴掌,嗔怪道:“你还打鸟呢,这什么地方,万一打到隔壁的花鸟虫鱼的,或者什么爱美爱韩的,咱明天就要被赶走啦。”
“不给做就不给嘛,为什么说我打爱美,明明没有——”
关猛越还委屈上了,掉头一溜烟儿就跑了。
晚上,几个士兵各自拎着东西进来,有一口新铁锅,一个搪瓷盆,一个大木盆,一块肥皂。20斤米,两斤板油,以及锅碗瓢盆什么的。
士兵敬礼后,对田菊道:“嫂子,咱关团长说了,这都是他的配额,之前没有去领,现在全部交给嫂子。”
接着,他又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布票,全国通用粮票油票糖票之类的,全是关震禄按照级别分到的,也一并交给了田菊。
“嫂子,团长说啦,这院子随你们住,想住多久住多久。”
交代完后,他们就离开了。
“哇哇哇,妈,太好了,爸送来好多白花花的大米,我们可以吃米饭了吗?肚子快饿瘪了。”
关猛越头一次见这么多新东西,高兴坏了。
周夏木瞪了他一眼,瞪得他偃旗息鼓,才抬头看向婆婆田菊。
完蛋了。
婆婆是个恋爱脑啊,好不容易被公爹气得要离婚,该不会经不住男人的利诱,一下子被感动了,死心塌地跟关震禄过日子吧。
只是,田菊的反应让周夏木都有点意外。
“夏木,你看看有没有能用的东西,晚上咱做顿好吃的,一切等后天我起床再做安排,先委屈你两天,好吗?”
“嗯。”
周夏木颔首。
两天就两天吧。
反正他们来都来了,也不急在这一时。
然后从这之后,田菊没再出过竹楼上层的卧室,就那么一直待到第二天的深夜。
这段时间,周夏木也不想惹事,烧柴煮饭,消耗从老家带来的酸菜和干菌子,在院子附近扒拉点野菜,又将蛇蛋敲脆,不是煮粥吃,就是烧点菌子汤。
关猛越也不无聊。
他成日跟多宝腻歪在一起,每次想偷懒,都被周夏木揪住耳朵回到堂屋里,一面揉眼睛,一面委屈巴巴地识字练字,别提多勤奋了。
晚上周夏木端着饭菜进房,一直背对着她的田菊从床上起身。
漆黑的房间里,蚊虫嗡嗡叫。
周夏木在火盆里点了干艾草叶,熏了一熏,蚊虫才没辣么咬人。
她刚准备点蜡烛,被田菊喊停。
“夏木,来,到妈床边来,妈有话要跟你商量……”田菊嗓音沙哑道。
听出不对劲的周夏木,将饭菜放地上芭蕉叶上,走到婆婆的身边,忙关切地询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黑暗中,田菊搂住小小的夏木。
她哽咽道:“夏木,我做了个决定,只怕是要委屈你了。”
咯噔。
周夏木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我告诉你个秘密,从你念关震禄寄回家的信时,我就发现你神色不对,那时候还不觉得什么,只以为信中是什么不中听的话。
但从那晚开始,我周而复始做同一个梦,梦中我一头血,就那么撞死了。”
田菊嗓音在幽暗的房间里响起。
轻悠悠的,像凤尾竹的絮叨,听得周夏木心惊动魄的。
“我一直想一直想,假若我真的死了,你跟阿越该怎么办呢?我打小没被他生父关爱过一句的孩子,离开我这个唯一疼他的亲娘,谁来抚养他,照顾他,……想来想去,我发现他只有你……你一定不舍得放弃他,一定会为了他牺牲一切……”
那样该多残忍。
她又怎么死得心安?
说来也奇怪。
她从离开冒水后,再没有做梦了,直到在火车上休憩时,脑海里闪过一点琐碎的梦境,全是儿子惨死,儿媳为他而死的悲惨画面。
明知道是梦。
梦都是反过来的。
也就是说,她没有死,儿子儿媳也会活得好好的。
“夏木,你知道的,我是个乡下妇女,没念过书,不懂得什么大道理,脑瓜子也没你灵活,我只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我是你们俩的妈啊。”
哪有当妈的撂摊子不干了?
“妈……”
周夏木的眼泪哗哗地掉。
有点懂了。
“夏木,我决定不离婚了。”
“这两天里,我琢磨来琢磨去,关震禄这混蛋一直气我,就是逼着我主动提离婚,主动带你离开安岳,他就能跟他的首长女儿双宿双栖。我凭什么成全他?他俩也配?”
田菊咬着牙低嗤着。
显然,她躺着的两天里,颠来倒去就是在设想一旦她死了,或者她跟关震禄离婚了,往后可能过的日子……
一旦离婚,孩子铁定要给关震禄,她回老家,再被父亲安排个老男人或者鳏寡孤独嫁了,还不如现在的日子。
关猛越性子憨,但脾气实际上倔得很,一旦跟他老子对着干,只会横冲直撞往死里冲,加上个小后妈一折腾……
她一手带大的儿子就废了。
“妈,这么一来,受委屈的不是我,而是你呀。”
周夏木眼泪滚滚来。
她想想都替婆婆心疼。
臭男人心里念着他未娶的小娇妻,还是首长亲闺女,一个处处比田菊强,样样拿得出手的女人,到时候他俩里应外合,还不知道要给田菊多少脸色看呢。
“妈不怕委屈,妈怕我的小儿媳为我蠢笨的儿子,受尽委屈,吃尽苦头,还没个好下场;妈怕含辛茹苦带大的儿子被他们糟践;妈更怕死了,还要成为你俩的拖累……”
田菊搂着周夏木哭了。
痛痛快快地哭了。
“妈,既然你决定不离婚了,那从明天开始,咱把该算的账目算清楚,该画的界限画明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
“呀,我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得你这么个大宝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