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菊神色黯然。
她是个乡野村妇,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生得五大三粗,胳肢窝的肉都没展银手指头嫩……换她是关震禄,她也情愿选展银。
心里的苦涩弥漫到嘴角。
她走男人身前,低垂着头颅道:“让你为难了,我也不是胡搅蛮缠的女人,你要同意跟我——”离婚。
话还没落地,被关震禄提前截胡了。
“是,这位女同志正是我在乡下的妻子田菊,老人相继去世,她特意来军区投奔我的。”关震禄道。
经过一阵头脑风暴,男人瞬间认清局势,也知道当众闹出丑闻,别说调战师长战马团,还得接受组织的审查。
他赶在田菊提离婚前,率先承认她的身份。
但有人听到他的话瞬间天塌了。
嗡嗡——
展银脑子炸开阵阵电花。
她眼眶瞬间泛红,委屈伤心和羞耻等复杂情绪涌上心头,像被什么狠狠砸了一锤子,又痛又闷得慌。
“呜呜呜……”
眼泪情不自禁往下流淌,她含着晶莹泪花的眼,幽怨地扫了一眼关震禄,这男人是想两头都要,还是觉得她不重要了?
他这么一公开,往后她在军区就是个天大的笑话,人人都说她勾搭一个有妇之夫,是个没脸没皮的下流胚子。
她还有什么脸面可言?
关震禄好狠的心,哄着他女人高兴了,这是一点点自尊心不给她留啊。
她一片真心喂了狗。
太不值了。
展银幽怨地瞪了一眼关震禄,捂住脸哭着跑了。
看着靠山吃瘪,陆甜瞬间跳出来。
她点着关震禄的鼻子就开骂。
“好你个关震禄,我还以为他们是骗子,原来你才是最可恶的大骗子,骗展银的感情,骗展银的真心,你还是个男人吗?
一面哄着阿银,一面偷偷摸摸把你家里的媳妇儿和孩子接过来,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看展银伤心难过,你就高兴了吗?
不说都知道,师长最疼阿银,你就等着接受处罚吧。”
骂完,她撒丫子追展银了。
其他吃瓜群众意识到吃上一口难啃的瓜,搞不好两头都给得罪了,一个个狼狈散开。
关震禄头大如斗。
他追展银不是,不追也不是。
回首间,他看见田菊眼神里的失望之色,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淡淡的不忍,走到她身边道:“走吧,我先带你们去休息。”
田菊默默垂首。
她接过儿子手中的袋子,无声无息地跟随着。
看着丈夫的反应,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关猛越看了看爸妈,又扫一眼周夏木,抓头嘀咕:“脚都站酸了,这回总算可以歇歇脚啦。”
周夏木摇头。
婆婆的好大儿啊,跟地主家的傻儿子没啥区别。
她牵着多宝,背着大包小包,跟在关震禄身后走着,没一会儿就抵达军区大院,来到关震禄所居住的小院子。
安岳这边境小镇,受地理位置,气候条件和经济限制,最多的便是木质结构的房屋,依山傍水的,绿植繁茂,房屋大多老旧,达到随军条件的,可以选这样简朴稍漏风的小院子,也可以住新修建的楼房。
住楼房洋气,倍儿有面子,一般达到条件的军属,个个都选楼房,关震禄喜欢清净,一直没有挪窝。
“哇塞,妈,好气派的木楼,以后我们一直住这儿吗?”关猛越欣喜若狂。
老家的房屋年久失修,一面土墙被风吹塌了。
田菊养两孩子够吃力,压根没余钱操持房屋,一家人住得胆颤心惊的。
现在好啦。
下雨天都不担心房子塌下来压死人。
田菊一直没吭声。
她看了看关震禄,才想说把话说清楚,外头一名士兵过来喊他部队有事,他来不及多说一句话,转身就离开了家门。
“妈,我肚子饿了,好想吃口饭。”关猛越嘟囔道。
从离开冒水到现在,三人忙着赶路,不是吃干粮就是酸菜萝卜,一肚子酸水,真的快扛不住了。
田菊想着包里还有点早稻米,给孩子做顿饭吃也成,可找遍整个屋子没发现土灶,只在一间四面墙和屋顶都发黑的屋子里,看见房梁垂钓着铁钩子,地上用石头垒成圆形火堆的坑,古里古怪的。
“哎呦,这可咋整?有米都没法烧饭。”田菊道。
她听到俩孩子饿的咕咕叫,又着急又无奈。
“妈,你别急,我发现来的路上有个军区供销点,你先等等,我看有什么能买的,先给阿越填填肚子。”周夏木忽然开口道。
“哎——”
田菊喊都喊不应,小身板一晃就不见踪迹。
军区供销点。
周夏木一进去,看见里头穿着军装的售货员是个年轻女孩,不同于镇子上的,女兵还是挺热情的。
她来来回回转好几圈,摸着口袋里的巨款,想添置的东西还挺多,可票不够啊,而且大多数都是按部队的职位配给,并不是随随便便能买。
最后只抱回一瓶麦乳精。
可关猛越瞬间瞪直眼,口水直流:“啊,姐,你太厉害了吧,这得多少钱啊,咱买得起吗?”
周夏木去客厅的桌台边提起暖水壶,又从背包里翻出他们用的搪瓷缸,给关猛越泡了一杯麦乳精。
奶香奶香的麦乳精泡开,关猛越饿的哇哇叫,轻轻喝上一口,高兴得啧啧有声。
周夏木又冲两碗,一碗端去厨房。
房中,田菊正烧火。
她不太熟悉土坑的用法,熏得灰头土脸的。
周夏木递上麦乳精。
“妈,先垫巴垫巴,我去外头找点野菜。”
田菊下意识摆手,可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间,除了带来的一点米,没别的可下肚,夸赞儿媳两句就喝了起来。
周夏木草草喝几口,丢下空碗就出门了。
她抄起个小布袋,走出小院子,眼珠子骨碌骨碌转着,像雷达似的扫向房前屋后的草丛,一眼分辨出里肥沃的马齿苋,伸手连根拔起,又在几根腐烂的枯木上看见一小排一小排的黑色木耳,摘了。
袋子装满野菜。
周夏木刚准备抽身返回,一眼看见草丛里的异样,几根小草有轻微的压根,从面积和体态来看,这房屋底下该有个蛇窝。
她捡起木棍一路狂打,惊开草丛里的蛇后,果然在一个隐蔽的草丛里发现一窝蛇蛋。
蛋跟鹌鹑蛋差不多大小,蛋壳挺白的。
数量还挺多。
她大喜过望,拉过衣服下摆就开始捡蛇蛋。
她兜蛋回了屋。
这时,田菊总算从一堆破烂里发现一口烂铁锅,洗洗晒晒搞得干干净净的,正架在火堆上烧水,看见丫头兴奋的小模样,猜到有好事,等看清她衣服兜着的蛇蛋,惊得目瞪口呆。
“这么多蛇蛋啊,你这丫头,眼神可真好。”
总算可以开荤腥了。
她去水缸舀水清洗马齿苋,忽然想起褡裢里还剩一点粗面粉,立马跑去将之翻了出来,蜡黄的脸露出一丝笑意。
“夏木,咱做面疙瘩吃,有菜有蛋,咱吃个饱。”她笑道。
“好。”
周夏木心中生出一丝感叹。
这么好的婆婆,咋就是个倒霉鬼,遇到个渣公爹,白白浪费十年光阴。
军区食堂。
关震禄从战马团出来后,拿着饭盒去食堂打饭,也是那么巧,半路就遇到破天荒来食堂打饭的展师长。
“师长——”
关震禄敬礼后,想到家里的田菊,心里有点慌。
他并不是有意隐瞒自己结婚生子的事实,这也瞒不住的,展师长通过他的资料看得一清二楚。
主要他往日压根儿没往这上头想。
展师长表露出态度时,关震禄又收到田菊说要离婚的信,顺驴下坡就答应了与展银的婚事……
哪料到田菊既要又要,跑来军区闹。
他被打得措手不及。
但展师长接下来的态度就令关震禄有点惊讶了。
啪。
展师长拍了拍关震禄的肩,一脸和气道:“你别急,也别自乱阵脚,我早知道你在老家有个乡下媳妇儿,虽不至于是旧社会裹小脚的,但她照顾你爹妈十来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件事要处理妥当,不要搞出负面影响,阿银是个痴傻孩子,她待你一心一意,你别寒了她的心。”
“师长,对不起。”关震禄。
展师长摇头,叹息一声。
他感慨道:“震禄,我要的不是你的道歉,而是你对阿银的态度,放心吧,我会安排她去北区建设兵团,暂时离开一阵子,给你充足解决问题的时间。”
那一刻,关震禄的心摇晃着,摇晃着。
他实在没想到展师长的眼界如此宽广,在遇到属下发生这种事儿,还能保持这般了不起的胸襟。
该师长是他上级!
关震禄拿着打好的饭菜回家时,大老远闻到一股淡淡的烟火气,还没走近,住他隔壁的邻居李连长媳妇儿刘爱美,背着小皮包出门。
“关团长,有个自称你爱人的女同志,刚才来我家借油,巧了不是,我还没听说这回事,没敢借,如果真是你爱人,你可别往心里去啊。”
刘爱美是安岳民办小学的老师,生得清秀,通情达理,不好管闲事。
她十分懒得才出来说句话。
关震禄一听,脸色顿时黑了下来。
他摆摆手,大踏步往院子里冲,一路顺着香气奔到厨房,门敞开着,屋里传来三人哧溜哧溜吃东西的响声。
一想起田菊看着老实巴交,倒是挺有心眼,才来军区投奔他第一天就四处宣扬她的身份,恨不得昭告天下似的。
就这么急着挤兑展银,判他的不是啦?
听到脚步声,关猛越从石头上跳起来,端着碗筷屁颠屁颠朝门口冲,跑得太急了,一下子撞关震禄腰上。
噗通,吭哧。
孩子摔了,碗飞了砸了,好好的面疙瘩洒一地。
关震禄只扫一眼,看见面汤里还有蛋花和绿杆菜,气不打一处来,冲田菊身边,一个虎爪将人从地上拎起来。
他怒道:“你犯得着吗?又借油又借蛋,该不会是去别家菜地里偷的青菜吧,你想败坏我的名声,破坏军纪,让我跟着你被军区扫地出门就甘心了?”
他三月份才搬来安岳军分区的。
分到这处小院子也才一个月,房中无干粮,院中菜地没种菜,对他而言,这里就是歇脚的宿舍。
田菊三人今天才到的,刘爱美也没借她食材,哪里来的蛋和菜?
哗。
田菊从未被人这样羞辱,两行眼泪夺眶而出,热烘烘地砸关震禄虎口上,溅飞一片。
“你胡说,我妈不是小偷,你冤枉人。”
关猛越正心疼他泼洒的面疙瘩,听到新认的爹气势足足的,不分青红皂白就骂人,拳头握得紧紧的……像村里二狗子哥打他媳妇儿的架势。
他一下子跳起来。
小身板猛地冲上前,拿脑袋猛烈撞击关震禄的腰,像头发怒的小兽狂叫狂喊。
才一天功夫,田菊从怀揣着希望和幸福,一步步被关震禄打破美梦,脑瓜仁发胀,心口发闷,别过脸去擦掉泪。
她嗓音哽咽道:“关震禄,你想离婚就直说,不用这样,一面不承认我,一面怀疑我是贼,用这种方式逼退我,逼着我主动提离婚,是吗?”
“你还抵赖?刚才刘爱美都说了,她没借你油——”关震禄见她死鸭子嘴硬,生怕开了口子,往后他没脸,只能硬着头皮逼她懂得军区的规矩。
吭。
一道饭盒被揭盖的声音响起。
三人纷纷回头。
地上安安静静躺着的铝饭盒里,几块水茄子,两块南瓜,一小团菜汤浇白米饭,浅浅的一层,就算一个成年男子都吃不饱。
“关首长,你把我们送来这屋,少说也有两小时,不管不问就算了,连你自己都清楚这房子干干净净,别说一个鸡蛋,就算一片菜叶子都没有,敢问关首长一句,你去食堂打这份饭是想羞辱谁呢?当咱一个壮年女人,两个孩子都是空气,还是花花草草,喝水吃空气就能活下来?”
周夏木丢了饭盒盖子。
她小手捡起地上的菜放掌心里,用小小指头拨弄着,展示菜叶的完整形态,举起来对准关震禄。
“你看清楚,这是野菜马齿苋,你当十年兵,不应该不认识,你不在家的日子,你家这个当贼的女人,除了干活死扛,一得空就去外头摘野菜,养活你一对父母。
我从去年到冒水生产队,给她又添个麻烦,她连野菜都舍不得吃,自己常常饿得头晕眼花,有一天晚上我亲眼看见她饿得啃床头的木头,你现在回去,还能看见床沿上的齿痕。”
周夏木一开口,田菊干涸的眼睛又湿润了,鼻子酸得快无法呼吸。
她摇头抽泣:“快别说了,是妈没用,你从来不是麻烦,要不是你,阿越肚子里不知道长多少蛔虫,呜呜呜——”
关震禄眼神抽了抽,露出难以置信的目光。
他刚想开口解释有关他津贴的事,可早忍得要吐血的周夏木,压根不想给他开口洗白的机会。
“十年,整整十年,你一分钱不给家里就算了,我翻过你所有信件,你每封信都会问候父母,问候自己大哥,可每次轮到我妈,你永远冷冰冰一句:好好照顾孩子。
你有问过这个女人一句?
她不是个人,是嫁给你的一个牲口吗?
就算是一头黄牛,我们乡下人也会伺候得好好的,给吃给喝,生病怕牛病倒,热了带牛泡水,冷了添干草,你又做过什么?
她所有的付出和牺牲,换来你一句偷油偷菜偷蛋?”
周夏木心中恨极了。
她完全理解上辈子阿越对关震禄的痛恨,失望,乃至于绝望。
更何况无怨无悔替他撑起一个家的女人。
婆婆的心该有多痛?
“我——”
“你什么你,别以为我们来安岳投奔你,就指着好吃好喝被你拱着,咱第一天来,别说什么冷锅冷灶,咱弄这一口吃的有多难,你心里有数吗?我们在家用的是土灶,柴房里有早早准备的木柴,灶台上有做饭的铁锅,你这里有什么?人生地不熟,去隔壁借根火柴,不过是感叹她家有猪油,半个字没开口,怎么就背上这么大个污名?”
周夏木真是替婆婆冤死了。
也不知道隔壁这劳什子的刘爱美,到底摆弄过什么是非,害得公爹一回家就开启咆哮模式,又是骂又是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