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修衍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用词，又像是气息仍旧不稳，“就算我活不了多久，病骨支离，朝不保夕，你也愿意嫁我？”
这次，宋枝没有躲避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她嫁人，是为了解决家里的困境，自然不会在乎这个。
裴修衍将手中的水一饮而尽，杯底触及石桌，发出清脆一响。
“行。”他抬眸，眼底已平复。
宋枝怔了怔。
她听得出来，这是愿意的意思。
这人还怪害羞的，不能直白说出来愿意。
宋枝往前倾了倾身子，一字一句地说，“既然你愿意娶我，我也愿意嫁你，那从今往后，我会待你好的。”
裴修衍看着眼前这个明明紧张得手抖，却还要强装镇定的姑娘，心底那根紧绷的弦忽然松了几分。
“待我好？”他重复着这三个字，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
“对。”宋枝用力点头，耳根却悄悄红了，“所以……所以你也要对我好一点。”
说到最后，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带着几分底气不足的羞怯。
裴修衍静静地看着她，看着阳光在她睫毛上跳跃，看着她藏不住慌乱的模样。
许久，他轻轻“嗯”了一声。
很轻，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但宋枝听见了。
她眼睛一亮，像是得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承诺，嘴角忍不住向上扬起。
却听裴修衍又问道，“你家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如若不是出了什么事，怎会叫她独自来京履行什么娃娃亲。
甚至连个亲信都没带，初到京城时还打扮得那般不显眼，就像是……生怕惹了谁的注意。
宋枝猛地一惊，倏然抬头看他。
这是除了太夫人之外，第一个问起她家中之事的人。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她张了张嘴，几乎要将压在心底的惶恐说出来。
可……能说吗？
父亲临行前再三叮嘱，“除了裴太夫人，不要跟任何人说起这事。”
他怕心思不正之人知晓了内情，转头去与那官员通气。
想起父亲神情的凝重，宋枝心头一紧。
眼前这个人，她只见过几面。
他虽愿娶她，可若知道她家惹上的麻烦，会不会觉得棘手？
又会不会……像那些人一样，想将她送去给那什么大人物？
宋枝攥紧了袖口，唇瓣微微颤动，最终还是将涌到嘴边的话尽数咽了回去，只轻轻摇了摇头。
裴修衍没错过她那一瞬间的挣扎。
他自然看出她在说谎，或者说，她在隐瞒。
以他的性子，本可以继续追问，甚至能用些手段让她吐露实情。
但看着她强作镇定的模样，他那点探究的兴致反而淡了。
罢了。
他既已决定娶她，自有无数法子弄清原委，不必急于这一时。
于是他只淡淡颔首，并未戳穿她那拙劣的掩饰。
许是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宋枝顿觉轻松起来，她侧首望了望天色，日头尚且西斜未晚，一个念头便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
她转向裴修衍，“现在时辰还早，我打算去西市逛逛，你要不要一起？”
她想法简单直接，既是未来夫妻，邀他同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裴修衍默了一瞬，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一会要进宫一趟。”
这没什么不能说的，不过虽是拒绝，语气却不似平日那般冷硬。
之所以犹豫，并非觉得她要求过分，而是……
他怕宋枝遭他拒绝后，又哭。
虽然她的情绪影响不了他什么，但若因这点小事又惹得她掉泪，似乎……
有些不必要。
毕竟是他未来的夫人。
谁知，宋枝闻言，脸上并未浮现出丝毫失落的神色。
“嗯！”她应得轻快，甚至还朝他弯了弯眉眼，“那你再休息一会！”
话音还未完全落下，她已利落地转身，脚步轻快地朝着院门走去。
裴修衍目光落在她消失的方向，竟有一瞬间的怔忪。
预想中的水汽朦胧、委屈哽咽全然没有出现。
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更看不出半点勉强与伤心。
甚至看上去还挺开心。
看院里只剩下自家主子了，石竹才小心探出头来。
他脸上还有忘了收回的呆滞。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见了什么，又看见了什么！
眼前这人还是他家主子吗！
还是那个素来对旁人疏离冷淡、惜字如金，连一个好脸色都吝于给予的国公爷吗？
方才竟对着那位宋枝姑娘，语气那般……缓和？
这还没定亲呢！
石竹艰难地吞了口唾沫，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自家主子。
高！
实在是高啊！
石竹在心底无声呐喊，对那位看起来单纯的宋枝姑娘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位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
瞧着不显山不露水，竟有如此本事！
裴修衍的视线缓缓收回，眼底那抹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顷刻间消散无踪。
他瞥了一眼石竹。
石竹吓得一个激灵，瞬间站得笔直。
接着，他便听见自家主子的吩咐，“去查查。”
裴修衍的目光淡淡扫过石竹，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究竟是什么麻烦事，能叫宋家急急把女儿送到京城来。
他并非是关心她的处境。
只是有些不喜欢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
石竹领命，正要退下，却听裴修衍像是又想起了什么，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还有京中关于‘福命’的传言，也一并查查。”
他眼底却掠过一丝深思。
这传言，来得有些蹊跷。
……
被石竹认为有本事的宋枝，此刻正站在西市熙攘的人潮中左顾右盼。
京城的繁华与临安是不同的。
临安是浸润在氤氲水汽里的，虽也热闹，但那热闹是裹在吴侬软语里的。
但京城不同，街道宽阔，车马如龙，扬起的微尘都带着干燥的气息。
街上南腔北调交织在一处，热闹直扑过来。
宋枝今日出门，心里是揣着两件要紧事的。
其一，便是要好生添置些喜欢的衣裳首饰，成功同裴国公定下亲事，也算喜事一桩，买些哄哄自己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