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国所长办公室的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窗外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将漂浮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却驱不散室内的沉闷。
沈惊蛰垂着眼,站在办公桌前,背脊依旧挺直,但仔细看,能发现她支撑身体重心的左脚在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那身警服穿在她身上,不再显得英姿飒爽,反而像一副过于沉重的铠甲。办公室里还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理后残留的消毒水气味,无声地提醒着不久之前发生在天台下的狼狈。
王所的手指关节重重敲在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沈惊蛰!”他的声音带着压制的怒火和难以置信,“你给我解释解释!全所,不,全局测评年年拿优的人,在轻生者跳楼的关键时刻,当着那么多群众和兄弟单位的面,吐了?!”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翻腾的情绪压下去,“你是我们朝阳所的一块招牌!是特警支队下来的尖子!你知道现场消防的兄弟回头看我那眼神吗?他们问我,‘王所,你们这宝贝疙瘩,是不是身体出什么大问题了?’你说,我该怎么回答?”
他的话语像鞭子,一下下抽在沈惊蛰紧绷的神经上。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解释?如何解释?说她看到了幻象?说她被记忆里的枪声击垮了?
“说话!”王所的耐心耗尽。
“……对不起,王所。”最终,她只能挤出这三个干瘪无力的字。所有的辩解和苦衷,都卡在喉咙里,化作一片砂砾般的苦涩。
“对不起?一句对不起就完了?”王所站起身,绕到她面前,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她缺乏血色的脸,“惊蛰,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在支队,你是出了名的‘沈铁人’!多大的场面你没见过?现在呢?处理个夫妻吵架,你魂不守舍;上个天台,你直接……你到底怎么回事?”
他语气稍微缓和了些,带着一种探究:“是不是那个任务……留下什么阴影了?”
“江浩”这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沈惊蛰猛地咬住自己的舌尖,尖锐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她抬起眼,眼神里是空洞的坚定:“报告王所,没有。是我个人近期身体不适,状态不好,给所里添麻烦了,我愿意接受任何处分。”
“处分?”王所哼了一声,坐回椅子上,手指点着桌面,“处分你能让咱们所丢的脸捡回来吗?现在重要的是解决问题!”。王建国眼神严厉,“沈惊蛰,你要还想穿着这身警服,就给我解决好你的问题!我不想哪天接到通知,是去给你收尸,或者……给你上手铐!”
最后几个字,像冰锥一样刺穿了沈惊蛰最后的防御。
“是。”
朝阳派出所的午休时间,弥漫着饭菜与茶水混合的气味。沈惊蛰独自坐在角落的工位,面前的食堂餐盒几乎没动。她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电脑屏幕上的警情通报,但那些文字总在跳动,模糊成天台边缘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和刺耳的刹车声。
“沈惊蛰。”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沈惊蛰猛地抬头,心脏漏跳一拍。站在她工位旁的,不是王所,而是她的恩师,特警支队教官赵伟国。他穿着一身便装,身姿依旧如松般挺拔,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沉重与担忧。他显然不是恰巧路过。
“师傅?”沈惊蛰下意识地想起身,却被赵伟国用手势按住了。
“出来一下,我跟你们王所打过招呼了。”赵伟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目光扫过她餐盒里冰冷的饭菜和那双紧握成拳、放在桌下的手,眼神暗了暗。
派出所后院,一棵老槐树下,暂时隔绝了办公区的嘈杂。
赵伟国没有绕圈子,他转过身,目光如炬,直视着沈惊蛰试图闪躲的眼睛:“天台上的事,我都知道了。”
沈惊蛰的心猛地一沉,垂下了头。在如同父亲般的师傅面前,她所有的伪装都显得苍白无力。
“看着我,惊蛰。”赵伟国的声音带着痛心,“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吗?你不是会临阵退缩的人。告诉我,是不是因为江浩那件事?”
“江浩”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沈惊蛰的身体肉眼可见地颤抖了一下,脸色瞬间褪得惨白。她咬紧了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勉强压制住喉咙里涌上的酸涩。
她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赵伟国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力与懊悔。“是我不好……当初那个任务,我就不该让你去执行最后一步……”他抬手,重重拍了拍沈惊蛰紧绷的肩膀,力道沉甸甸的,带着无声的安慰与责任。
“师傅,不关您的事。命令是我下的,扳机……是我扣的。”沈惊蛰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自我毁灭般的执拗。
“事情已经发生了,真相谁也改变不了。但惊蛰,你不能把自己一辈子搭进去!”赵伟国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还是那个在训练场上摔断胳膊都没掉一滴眼泪的沈惊蛰吗?你连枪都碰不了了!”
最后这句话,像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沈惊蛰最深的痛处。她猛地闭上眼,睫毛剧烈地颤抖。
见她这副模样,赵伟国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近乎恳求的意味:“惊蛰,听师傅一句劝。有些坎,靠自己硬扛是过不去的。你需要专业的帮助。”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素雅的名片,递到沈惊蛰面前。
名片上印着:【知夏心理诊所,林知夏 博士】,以及地址和联系方式。
“林知夏,是我一位老朋友的女儿,也是国内顶尖的心理创伤专家。”赵伟国解释道,“我已经跟她大致沟通过你的情况,她愿意帮你。今天下午,你就过去一趟。”
沈惊蛰盯着那张名片,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去看心理医生?把她最不堪、最脆弱的一面,剖析给一个陌生人看?
“师傅,我……”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抗拒写满了全身。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赵伟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当年在训练场上不容置疑的威严,“沈惊蛰!我把你从特警队带出来,不是想看着你在这里被活活耗死!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师傅,还想着对得起你身上这身警服,就给我去!”
他将名片强行塞进沈惊蛰冰凉的手里,语气不容置疑:“我已经跟王所说好了,放你半天假。现在,立刻,马上过去!”
握着那张仿佛有千斤重的名片,沈惊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派出所,又是怎么坐上前往中央商务区的出租车。
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繁华依旧,却无法在她眼中留下任何色彩。师傅痛心又严厉的眼神,王所之前失望的质问,还有江浩母亲在认尸现场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无数声音和画面在她脑中交织、轰鸣。
她摊开手心,那张名片已被她掌心的冷汗微微浸湿。【林知夏】 这个名字,像一个未知的审判。
出租车在银座大厦楼下停稳。沈惊蛰推开车门,仰头望去。高耸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那间名为“知夏”的心理诊所,就在这栋摩天大楼的顶层,像一个遥不可及,却又不得不前往的避难所,或者说……牢笼。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犹豫和恐惧都压下去。最终,她迈开脚步,像走向刑场一样,决绝地走进了旋转玻璃门。
电梯平稳上升,数字不断跳动。每上一层,沈惊蛰的心跳就加快一分。当电梯发出“叮”一声轻响,停在18楼时,她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电梯门缓缓打开。
门外,是一条安静、铺着柔软地毯的走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令人放松的檀香气息。走廊尽头,一扇原木色的门上,挂着简洁的铜质招牌——知夏心理诊所。
门,虚掩着一条缝。
仿佛在无声地等待她的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