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定决心之后,赵清许整个人都仿佛变了。
她不再焦虑,不再挣扎。那份沉甸甸的道德枷 锁,在被她主动选择背负起来之后,反而化作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的力量。
她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光。一种沉静的、锐利的,仿佛能洞穿一切迷雾的光。
她开始有条不紊地,执行着她那个疯狂的连环局。
第一步,便是说服母亲靖王妃。
“娘,女儿大病一场,虽捡回了性命,却总觉得心神不宁,夜里时常梦魇。”午后,在给靖王妃捶腿的时候,赵清许用一种极其自然、又带着几分楚楚可怜的语气,轻声说道,“女儿听闻,相国寺的平安符最是灵验。女儿想,想再去求一次,求菩萨保佑,让我以后,能睡个安稳觉。”
靖王妃听得心都碎了。女儿最近常常彻夜不眠,眼下的青黑她都看在眼里,只当是病后的体虚之症,却不想竟是被噩梦所扰。
“好好好,我的儿,你想去,娘这就递帖子,这就安排!”她哪里还有不应的道理,立刻便叫来了管家,吩咐备车,并按赵清许无意间的提议,给太子妃于氏,也送去了一张情真意切的帖子,邀她同去上香,共话旧谊。
一切,都进行得顺理成章。
然而,当赵清许在书房里,为第二步计划;那个至关重要的“信物”做准备时,她却遇到了一个难题。
那个信物,必须看起来像是从百川货栈里无意流出来的。它不能是完整的信件,那太刻意。最好是一张废弃的、揉成一团的货运单,或是一张记着零散账目的便签。
上面,必须出现一个能让太子一党顺藤摸瓜的关键名字。
可问题是,她虽然知道历史的大致走向,却不可能知道这个时间点上,具体是哪个伙计,负责传递哪封密信。她总不能凭空捏造一个名字。
她需要一个帮手。
一个能悄无声-息地潜入守卫森严的百川货栈,并从里面带出一件合适的废纸的帮手。
放眼整个靖王府,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一个人。
顾夜寒。
可是,她该如何向他下达这个指令?
直接告诉他,“你去百川货栈,帮我偷一张写有汴州字样的废纸出来”?
不行。
顾夜寒虽然忠诚,但他首先忠于的是靖王。这种近乎于窃取商业机密的指令,他必然会心生疑虑,甚至会上报给靖王。到那时,她那个尚未开始的计划,就要凭空多出许多解释不清的麻烦。
她必须用一种更巧妙,更心照不宣的方式。
那天晚上,赵清许没有像往常一样在书房看书。
她让碧云在院子里,摆上了一方案几,点上了一盏灯笼。她就坐在灯下,借着昏黄的光,做起了女红。
夜风微凉,吹得灯笼轻轻摇曳,光影晃动。
顾夜寒,就如同往常一样,隐在不远处的黑暗之中,像一尊沉默的石雕,默默地守护着她。
赵清许没有抬头,她只是专注地,绣着手中的一方手帕。那上面,是一幅极其简单的图案;几竿青竹。
她的针脚很慢,很笨拙,完全是一个初学者的模样。
她一边绣,一边看似无意地,在心里,用一种极其平静的、不带任何情绪波动的语调,缓缓地,述说着。
「百川货栈?」
「在城西的柳絮巷?」
「很大,有两层楼,门口挂着两个红灯笼?」
她没有下达任何指令,也没有表露出任何意图。她只是像一个无聊的孩子,在心里,描绘着一幅她想象出的街景。
黑暗中,那尊石雕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赵清许能感觉到,他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
她继续绣着,心里的话语,也继续着。
「货栈里,人很多,都在忙着搬运货物?」
「有丝绸,有瓷器,还有,从汴州运来的粮食?」
「账房先生在柜台后面,不停地拨着算盘。他的手边,有一个废纸篓?」
她的描述,越来越具体,越来越清晰。每一个细节,都像一幅精准的工笔画,在他的脑海中,缓缓展开。
她甚至想象出了那个账房先生的模样;一个留着山羊胡,眼角有一颗黑痣的中年男人。
她将所有她需要他知道的信息,都用这种描绘想象的方式,一点一点地,渗透给了他。
这是她穿越以来,第一次主动地、有意识地,尝试着与一个人,进行如此清晰的心灵沟通。
她不知道这种方式是否有效。
她更不知道,顾夜寒,是否能理解她这番神神叨叨的用意。
这,同样是一场豪赌。赌的是他们之间,那份超越了言语的、微妙的默契。
绣完最后一针,赵清许放下了手中的针线,将那方绣得歪歪扭扭的竹叶手帕,仔细地折好,放在了案几上。
然后,她站起身,对着黑暗中那个模糊的轮廓,轻轻地,福了一福。
什么也没说,便转身回房了。
院子里,只剩下那盏在夜风中摇曳的孤灯。
顾夜寒从黑暗中,缓缓地走了出来。
他走到那方案几前,目光落在那方刚刚绣好的手帕上。那几片竹叶,绣得实在称不上好,甚至有些可笑。
但他却看得,无比认真。
他的脑海里,依旧回荡着方才那些清晰得不可思议的话语。
百川货栈?汴州?废纸篓?
他不是傻子。
他虽然不知道县主为何会知晓这些,也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
但他能感受到。
在她那平静的述说之下,隐藏着一种巨大的、沉甸甸的决心。那份决心,与那晚,她在书房窗前,下定决心以身为饵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她正在做一件,非常重要,也非常危险的事情。
而她,需要他的帮助。
这就够了。
顾夜寒伸出手,将那方手帕,轻轻地拿起,小心翼翼地,收入了怀中。
然后,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那扇已经熄了灯的窗户。
眼中,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名为温柔的情绪。
他的身形一晃,便如同鬼魅一般,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再无声息。
第二天,赵清许醒来时,天已大亮。
她推开窗,一缕清晨的阳光,照了进来。
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被揉成一团,又重新展开的、带着些许墨渍和油污的纸。
纸的质地很粗糙,上面用潦草的字迹,记录着一些货物的进出。
赵清许的心,猛地一跳!
她拿起那张纸,飞快地扫视着。
很快,两个字,便映入了她的眼帘。
“汴州”。
而在汴州这两个字的旁边,还有一个签名。那个名字,她虽然不认识,但却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兴奋得几乎要沸腾起来!
因为,那个名字的旁边,赫然盖着一枚小小的、却清晰无比的私印!
那印章上的字,正是汴州河防都督麾下,一名专司漕运的副将的名字!这个名字,林知意曾在相关的历史文献中,见过无数次!
他竟然真的拿到了!
而且,拿到的,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完美!
这已经不是一张简单的废纸了!这是一份足以引爆太子一党所有警觉的铁证!
赵清-许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她紧紧地攥着那张纸,就像攥住了未来的希望。
她抬起头,看向院中那棵高大的梧桐树。
阳光,正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她知道,他在那里。
虽然她看不见他。
但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温柔地,注视着她。
赵清-许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
她对着那片斑驳的光影,露出了一个穿越以来,最灿烂、最由衷的笑容。
那笑容,如春日桃花,灼灼其华。
树梢上,一片伪装成树叶的黑色衣角,微微晃动了一下。
那颗总是如古井般不起波澜的心,在看到那个笑容的瞬间,竟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他忽然觉得,为她做任何事,都是值得的。
哪怕,是与全世界为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