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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九章:贵阳的ICU与滚雪球的债

张岚从青岛回来的第二十三天,平房院子里的月季开了第一朵花。粉白色的花瓣沾着晨露,在灰蒙蒙的天光里透着点怯生生的艳。林伟蹲在花前给父亲摘中药,手里捏着株刚挖的蒲公英,根茎上还带着湿泥——这是张岚特意嘱咐的,说黄仙太爷喜欢带露的草药,摆在神龛前能“增灵力”。

屋里传来张岚的声音,她正对着神龛上香,三炷香燃得笔直,烟圈打着旋儿往房梁上飘。“黄仙太爷保佑,”她的声音带着点刻意的虔诚,“求您让我们家顺顺当当的,别再出事了……”

林伟把蒲公英捆成小束,心里泛起股说不清的滋味。这二十多天,家里确实没出大岔子。父亲透析很规律,精神头好了些;小宇在学校得了小红花;他接的活也多了点,勉强凑够了美团第一期的还款。张岚说这是保家仙显灵了,每天上香时眼睛都发亮,林伟却总觉得,日子能稍微稳点,不过是因为大家都在硬撑。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时,林伟正往中药罐里加水。屏幕上跳着“未知号码”,归属地显示贵州贵阳。他皱了皱眉,接起电话,对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急得发颤:“是……是张岚家吗?她妈……她妈不行了!”

林伟的手猛地一抖,水洒在灶台上,溅起的水花烫红了手背。“你说啥?”他对着话筒喊,“谁不行了?”

“张岚她妈!乳腺癌晚期!昨天刚查出来,今天就送ICU了!医生说……说随时可能不行了!”对方的声音混着嘈杂的背景音,像是在医院走廊里,“她家就她一个闺女,我们实在联系不上别人……”

林伟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了一下。他看着锅里翻滚的中药,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实。张岚的母亲……那个只在视频里见过的老太太,总穿着件蓝布褂子,笑起来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前阵子还跟张岚视频,说要寄点东北的酸菜过来。

“我让她接电话。”林伟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挂了电话就往屋里跑。

张岚刚上完香,正用红布擦神龛,听见林伟喊她,手里的布“啪”地掉在地上。“咋了?”她的脸色突然发白,像是预感到了什么。

“你妈……你妈在贵阳住院了,ICU……”林伟的话磕磕绊绊,每一个字都重得像石头。

张岚的眼睛瞬间就直了,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话。过了好几秒,她突然像疯了一样往屋里冲,抓起床头柜上的手机就往外跑,手指抖得连号码都按不准。“不可能……我妈前阵子还好好的……”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林伟追出去,看见她蹲在院子里,对着手机哭喊:“三婶!我妈咋了?你跟我说清楚!我妈到底咋了啊!”

哭声在寂静的胡同里回荡,惊飞了树上的麻雀。母亲从屋里出来,看见这场景,赶紧扶住张岚:“孩子你别急,有话慢慢说……”小宇也跑出来,抱着张岚的腿,吓得直哭。

张岚打完电话,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洞的。“我妈……乳腺癌晚期……在ICU……”她喃喃地说,眼泪流进嘴里,又苦又涩,“医生说……说可能撑不过今晚……”

“去贵阳!现在就去!”林伟当机立断,他扶起张岚,“我去请假,你收拾东西,咱们带小宇一起走。”

“钱……我们没钱……”张岚突然抓住林伟的胳膊,指甲掐进他的肉里,“ICU一天好几万……我们拿啥治啊……”

林伟的心像被冰锥扎了一下。他摸了摸口袋,昨天刚结的工钱有三千多,加上家里的现金,总共不到五千。这点钱,在ICU里连一天都撑不过。

“我去借!”林伟咬着牙说,“你先收拾东西,我这就去借!”

他冲出家门,骑着电动四轮车在胡同里狂奔。第一个找的是老陈,敲开门时,老陈正吃午饭,看见他满头大汗的样子,吓了一跳。“我岳母病危,在贵阳ICU,急需用钱!”林伟的声音带着哭腔,“哥,你再帮帮我!”

老陈没多问,从里屋拿出存折:“我就这点积蓄了,两万,你先拿着。”他拍了拍林伟的肩膀,“去吧,救人要紧。”

林伟拿着存折,手都在抖。他又跑了几家亲戚朋友,有的说“实在没钱”,有的塞给几百块,凑来凑去,才一万出头。离贵阳的距离有一千多公里,光是路费和住宿费就是笔不小的开销,更别说ICU的费用了。

回到家,张岚已经收拾好行李,小宇背着书包,眼睛红红的。“借到多少?”她看着林伟,眼里带着最后一丝希望。

“三万多……”林伟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张岚的眼神瞬间暗了下去,她低下头,抱着小宇无声地哭起来。母亲在旁边抹眼泪:“要不……把我那点养老钱取出来?”

“不行!”林伟和张岚异口同声地说。那是母亲最后的保障,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

林伟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他点开借呗,之前有过几次借款记录,额度有三万五。他深吸一口气,输入金额“35000”,点击确认。借款到账的提示音响起时,他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攥紧了。

“还有花呗。”张岚突然开口,声音沙哑,“我的花呗额度有三万,能套出来。”

“那是消费额度,怎么套?”林伟皱起眉。

“我认识个超市的朋友,能帮忙套出来,就是要收点手续费。”张岚说着,就拿起手机开始联系。半小时后,她看着林伟说:“能套三万,扣掉手续费,到手两万八。”

林伟没说话,又点开了网商银行。之前开店的朋友用过,说能贷一万。他填了资料,额度很快批下来了。“又借了一万。”他把手机递给张岚看,屏幕上的数字加起来,正好是七万八。

这些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睛生疼。借呗日利率万分之五,三万五一天就是十七块五;花呗套现要手续费,相当于年化利率快百分之二十;网商银行的利息更高,年化接近二十四。他不敢算这些钱每个月要还多少,只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肩上的债又重了不止一倍。

“走吧。”林伟把钱转到银行卡里,拉起张岚的手,“去火车站,买最快的票。”

去贵阳的火车是绿皮车,要坐三十多个小时。林伟买了三张硬座,车厢里又挤又吵,汗味、泡面味、脚臭味混在一起,让人喘不过气。张岚靠着窗户,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眼泪无声地往下掉。小宇靠在她怀里睡着了,眉头却紧紧皱着。

林伟坐在对面,一夜没合眼。他看着张岚憔悴的脸,看着熟睡的小宇,心里像压着座山。他掏出手机,计算着这些债务的利息:借呗三万五,每天十七块五,一个月就是五百二十五;网商银行一万,每月利息两百;加上之前美团的九百五,光是利息每个月就一千六百多。这还不算本金,不算父亲的透析费,不算一家人的生活费。

他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疼得钻心,却不敢发出声音。他怕吵醒张岚,怕她更难过。

第二天下午,火车终于到站。贵阳的天阴沉沉的,下着小雨,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他们打了辆出租车,直接去了医院。ICU门口挤满了人,张岚的三婶看见他们,赶紧迎上来:“可算来了!医生刚才还说……让准备后事呢……”

张岚腿一软,差点摔倒,林伟赶紧扶住她。她冲进ICU探视通道,隔着玻璃看着里面那个插满管子的老太太,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妈——!”

那哭声撕心裂肺,让周围的人都红了眼圈。林伟站在她身后,看着玻璃里那个陌生的老太太,身上盖着蓝白条纹的被子,胸口微弱地起伏着,心里五味杂陈。这是他第一次见岳母,却是在这样的场合。

医生找他们谈话,拿着厚厚的检查单:“癌细胞已经全身转移了,肝、肺、骨头都有。现在靠呼吸机维持,肾功能也衰竭了,就算花钱抢救,意义也不大,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治!必须治!”张岚抓住医生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多少钱都行!只要能让我妈多活一天!”

林伟默默掏出银行卡,递给护士:“先交五万。”他知道这钱像打水漂,可看着张岚通红的眼睛,他说不出“放弃”两个字。

在贵阳的日子,像一场漫长的煎熬。他们在医院附近租了个小旅馆,十平米的房间,摆着两张小床,一天八十块。张岚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ICU门口,眼睛熬得通红,头发乱糟糟的,像个疯子。林伟白天在医院附近打零工——给餐馆洗碗,帮工地搬砖,去超市卸货,只要能赚钱的活他都干。晚上回来,就给张岚带点吃的,听她重复着医生的话:“今天血压稳住了”“呼吸机参数调了”“尿量还是少”。

两人几乎没什么交流,只有在谈到钱的时候,才会多说几句。“住院费快没了,还得交三万。”张岚的声音麻木,像在说别人的事。林伟点点头:“我明天去工地预支点工资。”

他每天算着账,借呗的三万五快花完了,花呗套出来的两万八也见了底,网商银行的一万早就没了。他又开始刷信用卡,一张刷空了就换另一张,直到所有卡都显示“余额不足”。有天晚上,他在工地卸完最后一车水泥,累得躺在地上直喘气,手机收到银行的短信:“您尾号XXX卡已超限,请注意还款。”

他看着那条短信,突然觉得一阵恶心,趴在地上干呕起来。胃里空空的,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小宇在陌生的环境里变得格外沉默,每天坐在旅馆的角落里画画,画里总有个笑眯眯的老太太,旁边写着“姥姥”。有天林伟回来,看见他拿着画笔在墙上画,赶紧制止他。小宇却哇地哭了:“我想姥姥好起来……我想回家……”

林伟的心像被揉碎了,他抱着小宇,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快了,咱们很快就能回家了。”可他自己都不知道,这话是在安慰孩子,还是在骗自己。

张岚的母亲在ICU里撑了两个月。这两个月里,林伟借遍了能借的所有平台,美团又借了五千,百度有钱花借了八千,连抖音上的放心借都借了三千。每天睁开眼,他首先想的不是今天能赚多少钱,而是哪里还能借到钱。手机里的催款短信一条接一条,像无数根针,扎得他坐立难安。

他的头发开始大把大把地掉,早上梳头时,梳子上总能缠满头发;体重掉了十五斤,以前的裤子现在穿着松松垮垮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像是很久没睡过觉。有次在工地搬砖,他眼前一黑,差点从脚手架上掉下来,幸好被旁边的工友拉住了。

“你不要命了?”工友骂他,“钱是赚不完的,身体垮了啥都没了!”

林伟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我要是倒下了,一家人都得喝西北风。”

七月中旬的一天,贵阳下了场大雨。林伟刚从工地回来,浑身湿透,像只落汤鸡。张岚坐在旅馆的床边,眼睛红肿,看见他进来,突然说:“我妈……走了。”

林伟的脚步顿住了,雨水顺着头发滴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

处理后事花了三天。殡仪馆的费用,墓地的费用,还有欠医院的两万多,像座大山压得林伟喘不过气。他把最后一点能借的钱都借了,还是差一万多。

“要不……把车抵押了吧?”张岚突然说,声音轻得像耳语。

林伟愣了一下,那辆电动四轮车,是他花了九千五买的,是他背着债买来的“希望”,是带父亲去透析的唯一交通工具。可现在,似乎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拿出手机,搜了搜贵阳的二手车抵押行,打了个电话过去。对方说可以抵押,最多能贷两万七。“押吧。”林伟挂了电话,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第二天,林伟把车开到了抵押行。工作人员检查了车况,复印了手续,把两万七现金递给他。林伟接过钱,手指触到纸币的瞬间,突然觉得一阵眩晕。他看着那辆白色的电动四轮车被开进仓库,像看着自己的一部分被剥离了身体。

拿着钱结清了医院的欠款,买了回自家平房的火车票。坐在火车上,张岚抱着小宇,靠在林伟的肩膀上,眼泪无声地流着。小宇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林伟看着窗外,天空灰蒙蒙的,像他此刻的心情。

他掏出手机,打开借款APP,看着那些数字:借呗35000,花呗30000,网商银行10000,美团15000,百度有钱花8000,抖音放心借3000……加起来一共是101000元。

十万块。对于以前的他来说,这是个想都不敢想的数字。而现在,这笔债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甚至不敢算每个月要还多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火车轰隆隆地向前行驶,载着满身疲惫的一家人,载着沉甸甸的债务,驶向那个破旧的平房。林伟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他知道,回到家也不会有喘息的机会,等待他的,是父亲的透析费,是催款的短信,是永远也还不完的债。

他只是不知道,这场债务的雪球,还会滚多久,还会滚多大。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因为身后,还有一大家人等着他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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