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深夜的风雨渐渐歇息，乌云散去后，月色重新洒落在静寂的琉璃瓦上。黎承曜依旧坐在御案前，手中攥着一方帕子，久久未曾放下。帕子上还残留着他方才惊梦时不经意抓起的折痕，恍若折叠着方才那让人心神欲醉的幻梦。烛火摇曳，将他的神情映得忽明忽暗。
“阿依丹……”他在心中默默咀嚼着这个异样名字，愈发觉得它像某种魔咒，每次呼唤，仿佛都能在胸口激起一阵又酸又涩的眩晕。他明白自己是被那场诡魅梦境深深吸引，但皇帝的威仪与理智又让他隐隐提防：若这确有其人，她来历何在？若只是幻梦，缘何如此真实？
门外守夜的小太监轻轻叩门：“陛下，刘公公回来了。”
黎承曜心中蓦地一紧，放下那帕子，抬头道：“宣。”
只见刘奉端着一脸严肃神情，缓步入殿，行礼后低声禀报：“陛下，奴婢先前已按照您的旨意，在宫内各处打探了一番。虽未曾寻到确切线索，但似乎有人传言，掖庭一带最近确有人看到过一个形貌诡异的女子，独来独往，看似并非宫里正式编制的侍女，也不知是何身份。还有人提到她常戴着面纱，眉心似有淡青色印记，但众人言之凿凿，却又说不清楚她究竟是谁。”
“眉心……有印记？”黎承曜心念电转，想到那梦中女子眉间的月牙，心中登时浮出一抹兴奋。
刘奉再度轻轻点头：“是。陛下，奴婢思量：那掖庭乃宫中较为僻静之处，多是幽禁或遣罚的宫娥，平素鲜有人过问。若真有那女子潜伏其中，倒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这些传言太过零碎，一时难以分辨真假。”
黎承曜敛眸沉思。他想起了曾于**戚风云藏**之处听闻过“阿娜希塔”这个陌生名字，一如今日梦中出现的“阿依丹”，莫非两者有何关联？他忽然心头一动，暗自决定要亲自去看个明白。
“刘奉，连夜随朕前往掖庭走上一遭。”
刘奉闻言神色微变：“陛下深夜轻行，若被外人知晓，恐生波澜。”
黎承曜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如今正是风声最紧时，待天明再去，难免会惊动太多人，若那女子确有不凡之处，怕也会打草惊蛇。朕就要在这夜深无人时，亲自看看，省得日日被梦魇纠缠。”
说罢，他起身披上一袭黑色斗篷。夜色之中，那金龙纹依旧暗暗闪烁，昭示着他不可侵犯的帝王身份。
掖庭是后宫中远离喧嚣、日渐破旧的角落，此处几乎无人夜行。石阶狭长，回廊暗角偶尔有飞蛾扑灯。夜风扫过，竟带着莫名的萧瑟和幽怨，宛若埋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
黎承曜在刘奉的带领下，放轻了脚步潜入这片灰暗区。行至一扇斑驳的朱漆小门前，刘奉微微低头：“陛下，进去后当心脚下。”说罢，他上前轻轻推开那扇门。微弱的月光泄入，照见院内长年失修的台阶，苔藓铺满，空气里还有股潮湿的霉味。
皇帝扫视四周，只见凋敝的花圃里荒草丛生，若非院墙依稀刻着宫中典制的花纹，几乎看不出这里原是天家之地。他心中一阵惆怅，却又忽然嗅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仿佛花香，却又带着甜腻的琥珀气息，与他梦中嗅到的那份异香有几分相似。
“那香味……”黎承曜皱起眉头。深夜里的嗅觉格外敏锐，他瞬间屏住呼吸，循着那缕淡香缓缓前行。刘奉见皇帝神情谨慎，也不敢贸然出声，只小心跟在后头。
掖庭的过道像迷宫般盘旋，墙角阴暗处时不时传来滴水声，偶尔有野猫闪过。走到深处，一方小小的院门虚掩，隐约可以听见似乎有人在低声吟唱。那歌声陌生而婉转，更像是某种异国旋律，与宫里常听到的乐曲截然不同。此情此景，让黎承曜的心跳倏然加速。
他轻轻推门，门内景象清晰浮现：一位形貌消瘦的侍女跪坐在地上，手中捧着一只青铜香炉，炉内升起细细的白烟，正慢慢散发出那股独特的香气。她穿着陈旧的宫裳，一条面纱轻覆面颊，看不清真容，唯独能见她眉间微微泛青，似乎确有一道印记。那侍女察觉到外人闯入，本能地抬头，神色中带着惊恐与慌乱，立刻想站起身来逃走。
黎承曜见她正要离开，心下急切，口中低喝：“不要走！”
他上前一步，想要拦住她去路，却见那侍女身形轻盈，竟从他身侧一闪而过，跑入后院破碎的假山甬道。黎承曜因紧张加上夜色昏暗，脚下一滑，差点跌倒，幸而刘奉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快，别让她跑了！”刘奉当机立断，拔腿追去。黎承曜也急切地追随其后——不管此人是否就是“阿依丹”，他都不能放过这条足以解开心中幻梦的线索。
后院里杂草丛生，乱石堆砌，侍女的身影忽隐忽现。她足下一轻，已经纵进假山夹缝。黎承曜方想紧追，却见那缝隙只容一人弯腰穿行，遑论要带着随行侍卫。刘奉见状忙劝：“陛下，您当心安危——”
可黎承曜只觉脑中那股执念烧得更旺：他不顾仪态，一咬牙抽出随身短刀，弯身冲进了夹缝。湿滑的石壁蹭破了他的衣角，黑暗吞噬了月光，只有微弱的火折子在手里忽明忽暗。四周仿佛伸出无数冰冷的藤蔓，一路上似乎要将他拉进掖庭更深处的迷境。
“站住！”他大声喝令，声音在甬道里回荡，却没有人回应。前方忽然传来脚步声乱响，夹带几声低沉的喘息。黎承曜紧握刀柄，全神戒备，耳边回荡着自己急促的心跳。
当他终于穿过那狭窄的石缝，迎面看见一个暗道口，幽光中，那侍女正将手中青铜香炉放在地上，似乎想借此阻挡他前行。香炉翻倒的一刹那，一股更为浓烈的异香猛地扑面而来——
熟悉而炽烈，仿佛梦境中那股攫人心魂的香气瞬间再现。黎承曜一时心头发慌，差点被那扑鼻的辛香冲得头晕目眩，他撑着石壁才勉力稳住身形。可就在他眼花缭乱之际，那侍女却借机疾步消失在暗道深处，脚步声很快远去无踪。
刘奉随后赶到时，见皇帝微微踉跄，急得忙伸手搀扶：“陛下，您无恙吧？她人呢？”
黎承曜强自镇定，甩了甩头想清醒一些。胸膛里依旧像有火在烧，他喘息道：“跑了……不过，她确是眉心带印记，且携带异香……与朕梦中所见几乎无异！”
刘奉闻言，神色严峻地环顾四周。假山后的小路密布，暗道更深不可测，就算带大批侍卫也未必能将这里翻个底朝天。“奴婢这就去调人封锁附近出口，陛下先回殿中歇息，免得受惊。”
夜色幽深，月光在宫墙上投下斑驳阴影。刘奉小心搀扶着黎承曜，一边低声安抚，一边吩咐侍卫四下搜寻那逃走的神秘女子。没人留意到，他在转身之际，目光曾短暂地停留在地上翻倒的香炉——那一瞬，他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一点异样的光，仿佛对那股特殊的异香并不感到意外。
“陛下请先回殿中歇息，莫受夜寒。”他恭敬地垂首，神情一如往常的忠诚与恭谨，可那闪逝的眼神却让人难以捉摸。是对这离奇事件的警惕？还是对某种结果的暗暗笃定？谁也说不清。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廊檐下，有名侍卫隐约瞥见刘奉迅速收回目光时唇角微动，却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觉宦官的神情中多了丝耐人寻味的意味。仿佛在这场看似突发的搜寻行动背后，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布局早已展开。
黎承曜没有答话，而是低头看向地上那只被打翻的香炉。炉中香灰散落，映着昏黄的火折子光芒，时不时还飘出一缕诡异的青烟。那烟气味道古怪，与宫中常见的檀香、麝香完全不同，却与他在梦里萦绕不散的香息如出一辙。
他想起那女子面纱下的眸光，虽惊恐，却隐含一抹难解的执念或痛楚。她究竟是谁？真的与他梦中神女有牵连吗？或是异族余脉，带着某种令人生迷的术法？他越想越乱，却也越发想要将真相探个究竟。
“刘奉……”他低声道，“能有法子辨出这香炉与香料的来源吗？”
刘奉看了眼香炉，略一思索：“若是异域之香，可以请内务府中识香的行家来辨。但此事需秘而不宣，奴婢会慎重行事。”
黎承曜微微点头，示意刘奉先去安排。余下侍卫们也提着灯笼火把四散搜寻，但在这迷宫般的掖庭深处，想要擒住那轻巧敏捷的神秘侍女，谈何容易？
夜风吹过，清凉中仍残留那缕奇香。黎承曜再度扫视暗道尽头，无奈只见黑暗吞噬了一切。他心中浮起一阵失落，却又被那异香撩拨出更深的渴望——
她，到底是不是自己梦中所见的那位神女？还是说，一场更为离奇而危险的旋涡正向他席卷而来？
无论真相如何，黎承曜已无法后退。他紧攥着那只古老香炉，心中暗下决心：既已见到蛛丝马迹，朕绝不会放手。
宫墙高耸，夜色如幕。谁也不知道，这次夜探掖庭，是一场预示宫廷风暴的序幕，还是一场通往梦境与现实交融的冒险。黎承曜却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在暗暗回响。
“阿依丹……朕一定会再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