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穗觉得，她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
不是开玩笑，是真真正正的，想找个地缝把自己立刻、马上、就地埋了的那种。
鼻血还在流，嘴角还挂着可疑的晶亮液体，而她丢人的对象，那个赤着上身，浑身散发着强烈荷尔蒙的男人，正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她。
那眼神里有震惊，有困惑，还有一种……被雷劈了的木然。
全场死一般地安静。
就在林穗的大脑一片空白，准备表演一个原地去世的时候，那个男人，动了。
萧远没有笑，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迈开长腿，几步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了她。
他伸出手。
林穗吓得闭上了眼睛。
他要干什么？
打她？笑她？还是……
预想中的任何情况都没有发生。
一只带着薄茧的、温热干燥的手，覆在了她的后颈上，轻轻一捏。
然后，他用拇指，不轻不重地按住了她脖颈后方的一个穴位。
一股奇异的酸麻感传来，林穗感觉那股直冲脑门的热气，竟然奇迹般地退了下去。
鼻子里那股温热的洪流，也慢慢止住了。
“上火了。”
男人低沉的嗓音，在她的头顶响起，平铺直叙，不带任何情绪。
“天气燥热，多喝水。”
说完，他松开手，转身，对着那两个已经石化的壮汉，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
“干活。”
李五和赵四一个激灵，魂魄归位，赶紧手忙脚乱地把石头抬到指定位置，动作快得出现了残影，仿佛刚才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发生。
林穗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又摸了摸已经止血的鼻子。
他……他是在给自己解围？
她抬起头，看向那个已经重新投入到工作中，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的背影。
阳光下，他宽阔的脊背线条流畅，每一次挥动工具，肌肉都随之贲张，充满了力量的美感。
林穗的脸，腾地一下，又红了。
但这次，不是因为上火。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为了挽回自己岌岌可危的尊严，强行板起脸，叉着腰，对着所有人大喊：“看什么看！都看我干什么！土坯不要做了吗？房子不想要了吗？一个个的，思想都有问题！沃土计划的贡献没见你们这么积极！”
她一通输出，成功地让所有人都低下了头，重新投入到火热的基建大业中。
没人敢再看她，也没人敢再提刚才那茬。
但林穗知道，这个黑历史，恐怕要跟着她一辈子了。
……
闹剧过后，工程的进度快得惊人。
萧远这个被贬的将军，在搞基建这件事上，展现出了他与生俱来的、恐怖的组织和规划能力。
他根本不需要图纸。
整个营地的布局，房屋的朝向，防御的死角，排水的沟渠，全都在他的脑子里。
在他的调度下，所有人都被拧成了一股绳。
李五和赵四是“突击组”，负责挖土、搬运重物这种最耗费体力的活。
陈氏是“后勤组”，负责切碎草杆、准备饮水和食物。
而林穗，作为“总工程师”，在经历了短暂的社死之后，又重新燃起了她的基建之魂。
她彻底豁出去了。
她现在就是一个包工头！
她让人挖了一个巨大的泥坑，把黏土、沙子、水和切碎的盐蒿草倒进去，然后自己第一个跳进去，用脚踩泥。
“不行不行！这个比例不对，沙子少了，太黏了，干了容易裂！”
“李五！再运两筐沙子过来！”
“水！水多了！赵四，去那边挖点干土来中和一下！”
她像个泥猴一样在坑里跳来跳去，一边指挥，一边亲自感受泥浆的黏稠度，脸上、身上、头发上，全是泥点子。
那种全身心投入的、创造的快乐，让她暂时忘记了所有的窘迫和烦恼。
萧远在不远处用石斧修整木头，制作土坯的模具。
他的目光，总会不经意地，落到那个在泥坑里玩得不亦乐乎的女人身上。
京城里的那些贵女，别说踩泥，就是裙角沾上一点灰尘，都要大惊小怪半天。
可她，却能顶着一张花猫脸，在泥浆里笑得那么开心。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下午的奋战，第一批合格的泥浆终于和好了。
众人用萧远做好的木头模具，开始制作土坯砖。
一块块湿润的、掺杂着草筋的土坯，被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空地上，等待着太阳的暴晒。
看着眼前这片初具规模的“砖厂”，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疲惫而满足的笑容。
晚上，火堆旁。
每个人都累得不想动弹，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俺的娘嘞，这辈子都没干过这么累的活。”赵四揉着自己的老腰，嘴上抱怨，脸上却笑开了花，“不过真他娘的痛快！”
李五捧着一块烤狼肉，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道：“等房子盖好了，俺要给自己弄个最大的屋子！再弄张大床，睡他个三天三夜！”
“就你？”赵四嗤笑他，“你那呼噜声能把狼招来，到时候萧将军第一个把你扔出去。”
众人哄堂大笑。
连日来的压抑和疲惫，都在这热火朝天的劳动和对未来的憧憬中，烟消云散。
“说真的，”李五啃完了肉，感慨道，“俺在京城给那些达官贵人盖了一辈子的房子，连个自己的窝都没有。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能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亲手给自己盖个家。”
他的话，让气氛微微沉静下来。
陈氏抱着孩子，眼圈有些发红。
林穗心里也有些触动，她忍不住好奇地问：“京城的房子……很贵吗？”
“贵？”李五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拍大腿，“林姑娘，那不叫贵，那叫抢钱！就说东城最繁华的地段，您猜怎么着？就这么一小间，能住下一家三口的屋子，没个几百上千两银子，你连门都摸不着！”
赵四也凑过来，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而且有钱都未必买得到！那得分地段！好地段的房子，都攥在那些权贵手里，他们不卖！专门租出去！那租金，啧啧，一年就能涨三回！普通老百姓，一辈子挣的钱，还不够交一年房租的！”
“没钱的，就只能去借‘印子钱’，那玩意儿更要命，利滚利的，驴打滚儿，借一两，还十两都打不住！多少人因为还不起钱，被逼得卖儿卖女，家破人亡！”
林穗听得目瞪口呆。
好家伙。
这不就是学区房、房地产垄断、租售比失衡外加高利贷吗？
她正听得入神，一道清冷的视线落在了她身上。
“你一个闺阁女子，对这些市井之事，倒是听得津津有味。”
萧远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林穗身上。
林穗心里咯噔一下。
糟了，又忘了自己的人设了。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立刻摆出一副天真又带着点小得意的表情，晃了晃脑袋。
“我……我可不是听热闹！”她理直气壮地狡辩，“我看的那些书上都写了！”
“书上说，‘居者有其屋’，乃民生之本！若是房价高到寻常百姓倾尽一生都买不起，那必然会导致民怨沸腾，人心不稳，是动乱的先兆！这叫……这叫房地产泡沫！”
她越说越顺口，差点把现代经济学术语都秃噜出来了，赶紧刹住车。
李五和赵四听得一愣一愣的，虽然没听懂啥叫“泡沫”，但觉得林姑娘说的每个字都特别有道理。
“林姑娘说得对！”
“太对了！”
萧远看着她那张沾着泥点子的小脸上，写满了“快夸我”的表情，那双深邃的凤目里，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笑意。
他好整以暇地擦拭着手里的狼牙匕首，慢悠悠地开口。
“是吗。”
“不知林姑娘看的是何等奇书？竟连此等经世济民之道都有涉猎。”
“若将来有幸能回到京城，不知林穗姑娘，可否将这些奇书，借我一阅？”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探究。
林穗的警报瞬间拉响。
这家伙，又在套她的话！
她眼珠一转，小下巴一扬，傲娇地哼了一声。
“那可不行！”
“我那些书，可都是海内孤本，上古流传下来的，每一本都价值连城！概不外借！”
她那副小气又得意的样子，让旁边的陈氏都忍不住笑了。
火光跳跃，映着她生动的眉眼。
萧远停下了擦拭匕首的动作。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忽然，他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带着夜晚的沙哑，还有一种说不清的磁性。
“我们已是夫妻，算是一家人。”
“自家的东西，也这般小气？”
林穗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夫妻”、“一家人”这几个字，被他用那种低沉的嗓音说出来，杀伤力简直是毁灭级的。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滚烫起来。
她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从脸颊一直烧到了耳根。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最后，她只能猛地转过头去，用后脑勺对着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哼！”
看着她那通红的耳朵尖，萧远的嘴角，终于控制不住地，微微向上扬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
不远处的李五和赵四，看到这一幕，惊得手里的烤肉都差点掉了。
将军……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