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御书房偏殿烛火摇曳,映得四壁龙纹暗影浮动,仿佛蛰伏的兽。
拂尘立于殿中,素衣如雪,身形纤弱,却像一根钉入青石的银针,不动不摇。
萧玄戈坐在案后,墨缎常服衬得他肩线冷硬,眉眼深陷于光影之间。
他未戴冠冕,也未召群臣,只这一方偏殿,便成了天下最森严的审讯之地。
“林嬷嬷疯癫前,最后一句话是——‘你从坟里爬出来’。”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似寒铁坠地,敲得人心发颤,“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拂尘垂首,指尖微凉,袖中那半幅绣帕贴着肌肤,仿佛还带着枯骨的余温。
她并不惊惧,只是安静地呼吸着,如同在皇陵中每一个守夜的时刻。
那里没有活人的喧嚣,只有风穿墓道的呜咽,和那些未曾闭眼的亡魂,在黑暗里低语。
她终于启唇,声如细雪落瓦:“臣妾只知香有毒,前任陈美人非自尽。”
萧玄戈眸光一凝。
“她的指甲缝中有墙灰与布丝,脖颈有环状压痕,若仔细查验,应能找到勒颈的素绫残片——藏在屋顶横梁夹层。”拂尘语速平缓,毫无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本古籍中的记载。
孙德全躬身领命,带人匆匆而去。
殿内一时寂静,唯有铜漏滴答,似在丈量生死之间的距离。
不多时,孙德全回禀:“回陛下,确在栖梧阁正房梁上夹层,寻得一段褪色素绫,长约三尺,边缘有灼烧痕迹,与陈美人当日所穿衣裙材质一致。”
萧玄戈指尖微动,目光转向御医许仲言。
许仲言捧着验毒簿册上前,额角微汗:“启禀陛下,那香中含‘迷心散’三成以上,此药本为巫蛊所用,取百幻草、魇藤灰、鬼笑兰炼制而成,连续吸入七日即可致幻,半月则意志全失,任人驱使。陈美人死前半月,每日受熏两个时辰,香炉余烬中残留药量极高……”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极有可能,她是被幻象所控,误以为上吊是解脱之举。”
殿内一片死寂。
萧玄戈缓缓抬眼,目光如刀,落在拂尘脸上:“所以,她是被逼着自己结束性命?”
“是。”拂尘轻声应道,却无悲无怒,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
就在此时,她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轻轻展开。
那是一块半幅绣帕,边缘参差,似被人仓促撕断。
帕上绣着一只蝶,羽翼残缺,尾部针脚凌乱,像是绣到一半,手突然停住。
“这是我在陈美人枯骨旁发现的。”拂尘声音清冷,“守陵人有个说法——临死之人若执念未消,手仍会做惯常之事。陈美人日日绣蝶,却在此停下,说明她是被人强行中断。”
她抬眸,目光扫过殿中诸人,最后落回萧玄戈脸上:“而且……她想说的是‘蝶’不通‘嫡’么?还是‘堕’?”
一字落下,如石投深潭。
蝶——嫡——堕。
三音相近,一字之差,却可颠倒乾坤。
若是“嫡”,则指向储位之争;若是“堕”,则暗示清白被毁、身不由己。
哪一个,都不是一个小小美人该背负的罪名。
柳青梧站在殿外廊下,手指紧紧攥住袖口,指节发白。
她记得陈美人死前那几日,曾求见尚服局,说要改一件旧裙,语气急切,眼神涣散。
她当时只当是疯话,拒而不见。
如今想来,那或许是最后的求救。
萧玄戈沉默良久,指节抵在唇下,眸底风云暗涌。
他忽然意识到,这宫中早已不是权力倾轧那么简单——而是一张用谎言、毒香与幻梦织成的网,层层叠叠,缠住了无数不肯闭眼的灵魂。
而眼前这个女人,竟像是从那张网的缝隙中走出来的。
她不争宠,不哭诉,不跪地求饶。
她只是站在这里,用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将一具枯骨背后的真相,一寸寸剥开。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你懂这些……是因为死人告诉你的吗?”
殿内死寂。
烛火猛地一跳,映得拂尘的脸色愈发苍白。
她缓缓抬头,目光清澈如寒潭映月:“陛下——”萧玄戈沉默良久,忽然问:“你懂这些……是因为死人告诉你的吗?”
殿内一片死寂。
烛火在风中微微摇曳,映得龙纹屏风上的金线忽明忽暗,仿佛有龙在鳞甲间游走。
拂尘缓缓抬头,目光清澈如寒潭映月,不避不让,也不带一丝波澜。
“陛下,”她声音轻,却清晰得如同冰珠落玉盘,“死人不会说话。但他们留下的痕迹会。就像落叶知秋,残碑识年。我只是记得。”
一字一句,平稳落地,却似有千钧之力,震得殿中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许仲言低垂着眼,袖中手指微颤——他行医二十载,见过无数验尸断案,却从未有人能仅凭一具枯骨、半幅绣帕,便将一场“自尽”拆解得如此彻底。
而眼前这女子,非但识毒、知葬仪、通亡魂执念之说,更以近乎冷酷的理性,将人心与尸骨一同剖开。
萧玄戈瞳孔微缩。
他盯着拂尘,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被他从皇陵深处召来的女人。
她不是传闻中阴气缠身的罪女,也不是谶言里用来“压煞”的祭品。
她是……一把被埋在坟土里的刀,锋刃朝内,却能在黑暗中辨认出所有谎言的裂痕。
他竟起身,缓步走下丹墀。
玄色常服扫过台阶,步履无声,却每一步都像踏在人心之上。
他在她面前站定,距离近得能看清她眼底那抹极淡的倦意——那是长年守夜、与亡魂为伴的人才有的神情。
“《冥祀录》。”他低声道,声音压得极沉,几乎融进烛火的噼啪声里,“你从何处得来?”
拂尘睫羽轻颤,垂落的阴影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警觉。
先帝十七年冬,皇陵翻修,曾掘出一座陪葬书阁。
其中有几卷禁书,守陵人不得私阅,但……烧毁前,我看过一眼。”
这是半真半假。
真正的《冥祀录》残卷,是周伯临别时塞进她包袱的。
那夜风雪大作,老守陵人咳着血,将一枚黄白骨符与一卷残破竹简塞入她手中,只说了一句:“莫让人看见,也莫让人听见。”她不知其意,只知那晚之后,周伯便再未出现,名录上只记“暴病卒”。
可这些,她不能说。
宫中耳目如织,一个守陵人的死若牵扯出不该知的秘典,只会引来更多杀机。
她活着,是因为她“无用”;她被召入宫,是因为她“有用”。
但若被人知晓她掌握的是连御医、史官都未曾得见的禁术——那便是死路一条。
萧玄戈盯着她看了许久。
他看得出她在隐瞒,却也看得出她的隐瞒并非出于恶意。
他见过太多人说谎时的慌乱、谄媚、恐惧,可拂尘没有。
她的眼神平静如古井,仿佛早已预知一切后果,甘愿承担。
他忽然轻笑一声,低哑的笑声在寂静殿中竟有些惊心。
“很好。”他转身,走回龙案之后,提笔蘸墨,落纸如刀,“从今日起,你可调阅内府藏书阁中所有祭祀典籍。”
拂尘抬眸,
那是连三公九卿都需三请五奏才能翻阅的秘藏,其中《太祝志》《地官录》《阴符经注》皆为帝王亲掌之术,专用于镇国、祭天、驱邪。
准她查阅,等同于默许她涉足天机。
“但记住。”他笔锋一转,墨迹森然,“若你用它害人,朕会让你比陈美人死得更安静。”
话音落,殿内寒意陡生。
孙德全垂首屏息,许仲言悄然退后半步。
唯有拂尘,依旧静立原地,仿佛那威胁不过是一阵掠过耳畔的风。
回程途中,天已微明。
宫道两侧的宫灯尚未熄灭,昏黄的光晕洒在青石板上,像未干的血迹。
拂尘缓步而行,素色裙裾拂过石阶,无声无息。
路过尚服局时,她忽觉一道目光落在肩头。
柳青梧立于廊下,手中捧着一本册子,似在誊录什么。
见拂尘望来,她微微颔首,动作恭敬,却眼神复杂,旋即转身避入内室,门扉轻合,不留一丝缝隙。
拂尘未停步,也未多言。
可她心底微动——方才那一瞬,她看清了册子边缘露出的一角字迹:《异妃录·卷壹》。
异妃?
是指她?
她眉心微蹙,却未深思。
此刻更让她在意的,是萧玄戈那句“《冥祀录》”。
他竟识得此书之名……说明宫中早有记载,甚至可能……有人也在找它。
而她更清楚,那本残卷中所载的,不只是祭祀仪轨、安魂咒语,还有一页以血绘成的图腾——其下三行小字写道:“骨为引,魂为契,逆命者可通幽冥。”
她从未尝试,也不敢尝试。
但今夜,当她推开居所“静尘阁”的门,取出那枚黄白骨符,置于灯下反复端详时,烛火忽地一颤。
符上刻着一个“安”字,古篆体,笔画曲折如蛇行。
可就在火光映照的刹那,那“安”字的纹路,竟隐隐泛出一丝极淡的青光,幽微如萤,转瞬即逝。
她心头一震,指尖微凉。
这光芒……她曾在《冥祀录》某页的祭祀图腾上见过——一模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