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愿机事件带来的阴霾,终究被更现实、更迫近的风暴驱散了。老港区狭窄的街道上,穿着深蓝色工装、戴着安全帽、手里拿着卷尺和图纸的人影日渐增多。红白相间的警戒线开始出现在斑驳的旧墙边,盖着鲜红大印的公告被粗糙地糊在电线杆和门板上。公告上印着醒目的黑体大字:“城市更新”“滨水新区规划”“拆迁范围示意图”。
“拆迁”这个词,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老港区的大街小巷激起了滔天巨浪。
“听说了吗。红头文件下来了。咱们这片真的要拆了。”
“补偿款怎么算。按面积还是人头。我那老房子才三十平,能换啥。”
“新安置房在城北工业园边上。那么远。我儿子上班在城南,咋整。”
“知足吧老张。能拿钱就不错了。总比耗死在这破地方强。”
“耗死。我这房子住了三代人。拆了,根就没了。”
街角的小卖部门口,巷尾的修鞋摊旁,到处都聚集着议论纷纷的街坊邻居。有人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和期待,盘算着能拿多少补偿款,憧憬着新生活;有人则愁眉不展,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充满恐惧和愤怒;更多人则是麻木和茫然,眼神空洞地看着那些白纸黑字的公告,仿佛在看与自己无关的判决书。空气中弥漫着焦虑、算计、不舍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恐慌,比海风的咸腥味更让人窒息。
这股风自然也吹进了“默然咖啡”。赵小渔趁着给几个还没搬走的老熟客送简餐(周默默许的,主要目的是让她别在店里制造混乱)的机会,耳朵里灌满了各种拆迁八卦。回来就跟周默和林七倒豆子般汇报:
“老板。隔壁王叔家签了。听说拿了百来万呢。乐得合不拢嘴。”
“巷口修自行车的李伯不肯签,说给的钱不够买新铺面,正组织人抗议呢。”
“还有还有。听说拆迁办的人这两天要来我们这片摸底了。老板,我们怎么办。店还开不开啊。”
周默瘫在他的专属躺椅上,那把刚用尼龙扎带和木板加固过的椅子随着他翻身的动作发出“吱呀”的抗议。他眼皮都没抬,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开,为什么不开。开到拆的那天。补偿款。让他们找房东谈去,关我屁事。”典型的咸鱼心态,天塌下来有房东顶着。
赵小渔不死心:“那…要是新地方租金太贵呢。”
周默终于舍得掀开一条眼缝,瞥了她一眼:“贵就关张。正好躺着。”语气理所当然。
赵小渔:“……”她感觉自己老板的躺平哲学已经修炼到了至高境界。
林七坐在他的高脚凳上,面前摊开的古籍已经换成了几张滨海新区的地图,还有几张复印模糊、字迹不清的老港区地形图和水文记录。他手里拿着那支细长的银杆蘸水笔,眉头微蹙,在地图上几处被红笔圈出的位置——那些与公示的拆迁范围高度重合的点——仔细地比对着、标记着。
“林先生,你在看什么。”赵小渔凑过去,好奇地看着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和奇怪的标记。
林七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专注地在地图上的等高线、旧河道标记、以及一些不起眼的建筑符号之间游移。笔尖无意识地在其中一个被红圈重点标出、位于待拆迁核心区边缘的点上轻轻敲击着。
“地脉…节点…”林七低声自语,墨绿色的眼瞳里闪过一丝忧虑,“这几个点…七斗桥旧址、老港务局机修厂的地基、还有…顺达冷链三号库附近的那片洼地…”他抬起头,看向窗外拆迁方向扬起的尘土,“它们的位置…太巧了。正好压在几条浅层地脉交汇的‘气眼’之上。强行拆除其上建筑、进行大规模地基开挖…就像在人体经脉的关键穴位上动刀…稍有不慎,轻则引发局部地气紊乱,磁场异常,重则…”他没有说下去,但紧锁的眉头已经说明了一切。
就在这时,咖啡馆的门被推开了。
两个男人走了进来。前面一个四十多岁,穿着熨烫平整但略显廉价的藏蓝色夹克,夹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公文包,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眼神却锐利得像探针。后面跟着个年轻些的,拿着平板电脑和一个文件夹,表情严肃。
“老板在吗。”年长的男人目光扫过冷清的店铺,最后落在吧台后躺椅上的周默身上,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我们是港区拆迁项目办公室的,姓陈,这位是小李,来跟您沟通一下搬迁事宜。”
周默慢吞吞地坐直了一点,像台生锈的机器艰难启动。他撩起眼皮,看了两人一眼,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麻烦来了”的厌烦。
“哦。谈吧。”他语气平淡无波。
“是这样的,”年长的男人打开公文包,拿出几张打印好的文件,“根据规划,‘默然咖啡’所在的位置,属于第一期拆迁范围。这是我们的初步补偿方案,您看一下。主要是针对您租赁合同的终止补偿,以及店内可移动资产的评估补偿…”他把文件递过来。
周默两根手指拈过文件,随意地扫了几眼,就丢到旁边的小木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哦。”他应了一声,又准备躺回去。
年轻男人连忙上前一步,语气带着点急切:“周老板,这个补偿标准是参照周边商铺统一制定的,非常合理。而且我们项目组还可以协助您寻找新的经营场所,提供一定的搬迁补贴…”
周默打了个哈欠,打断他:“不用找新地方。赔钱就行。赔多少你们跟我房东谈。我这店,”他指了指四周,“生意差,赔不起新店面租金。不搬了,等拆。”
“不搬了。”年长男人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周老板,这…拆迁是政府规划,大势所趋啊。您看这周围…”
“周围关我屁事。”周默懒洋洋地挥挥手,“我这儿就这条件。要么赔钱让我关张躺着,要么你们去找房东。别烦我。”他指了指门外,“门在那边,走好不送。”说完,直接拉高毯子,把脸蒙住,用实际行动表示对话结束。
两个拆迁办的人面面相觑,脸上阵青阵白。他们显然没遇到过这么“光棍”、油盐不进的店主。年轻男人还想说什么,被年长的拉住了。年长的男人深深地看了一眼毯子下装死的周默,又瞥了一眼吧台后看似优雅擦杯子实则眼神疏离的林七,以及角落里那个拿着炭笔、仿佛置身事外的阴郁女画家,最终无奈地收起文件。
“周老板,您再考虑考虑。我们改天再来拜访。”年长的男人勉强维持着风度,带着年轻男人离开了。
他们刚走,阿花就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跳到窗台上,对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喉咙里发出一声充满警告和敌意的低沉呼噜,全身的毛微微炸起。
角落里,苏青的炭笔悬停在画纸上。她今天没有画港口,也没有画废墟。画纸上是临街的窗户,窗外是模糊的、象征着推土机和尘土的巨大阴影。窗框扭曲变形,仿佛被巨力挤压。色调是压抑的灰黑,而窗玻璃上,流淌着大片大片浓得化不开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水渍”,几乎覆盖了整个画面。笔触间充满了无声的愤怒和…悲伤。
拆迁的风声,如同冰冷的海水,无声地漫过咖啡馆的门槛,浸湿了每个人的脚踝。林七看着地图上那几个刺眼的红圈,又看了看蒙头装睡的周默和画布上流淌的暗红,墨绿色的眼底,忧虑如同化不开的浓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