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推开时带起的微风,搅动了小屋内弥漫的艾烟。那股浓郁、辛烈、带着独特草木焦香的气息,如同有了生命般,更加活跃地翻涌起来,丝丝缕缕地钻出门缝,飘向前院那被病痛和暴戾充斥的角落。
老莫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大部分光线。他穿着深青色的管事袍服,腰束革带,面容依旧沉稳,但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此刻却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前院公子濒临崩溃状态的巨大忧虑,有对眼前这重伤少年来历不明的深深忌惮,更有一丝被逼到墙角、不得不做出冒险选择的决绝。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穿透袅袅的艾烟,精准地锁定了矮榻上的秦凡。陈伯正小心翼翼地捏着点燃的艾条,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让那暗红的火头悬在秦凡后颈垫着草木灰的皮肤上方。温热的烟气氤氲升腾,秦凡闭着眼,苍白的脸上神情平静,仿佛沉浸在这温和的暖意中,唯有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显露出身体的虚弱和隐忍。
“小郎君……” 老莫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刻意维持的平稳下,是难以掩饰的急迫,“明公……贵体欠安,听闻你在用此法疗伤……想请你……移步前院……看看。” 他措辞谨慎,用了“看看”而非“医治”,给自己留足了转圜余地,但语气里的命令意味不容置疑。
陈伯的手猛地一抖,艾条差点烫到秦凡的皮肤。他惊恐地看向老莫,又看看秦凡,枯瘦的脸上血色尽褪。前院那位贵人的暴戾咆哮犹在耳边,让这乡下小子过去?万一有个差池……
秦凡缓缓睁开了眼睛。布满血丝的眼眸迎向老莫那审视、压迫感十足的目光,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洞悉的平静。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极其缓慢地、用未受伤的左手,极其轻微地按了按自己后颈被艾灸的位置,眉头微蹙,发出一声极低、却异常清晰的痛哼。
“呃……” 这声痛哼带着重伤者的虚弱,恰到好处地传递着“行动不便”的信息。
老莫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拧了一下。他看着秦凡头上那依旧渗着暗红血渍的破布,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和摇摇欲坠的身体,眼中那丝急迫被更深的权衡所取代。让这样一个重伤之人挪动,风险太大。但公子的命令……
“莫管事……” 秦凡嘶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强撑精神的虚弱,目光却异常清醒地看向老莫,“草民……重伤未愈……行动……实在不便……恐……耽误贵人……”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陈伯手中那根依旧散发着辛烈青烟的艾条,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笃定的判断,清晰地吐出最关键的问题:“贵人……可是……疹痒……加剧?入夜……尤甚?咳……咳而……痰难出?”
句句切中要害!如同亲见!
老莫的瞳孔猛地一缩!锐利的目光死死盯在秦凡脸上!这小子……隔着这么远,仅凭那点飘过去的艾烟,就精准说出了公子最痛苦的症状?!这绝不是巧合!
巨大的惊疑和一丝被点破的震撼,瞬间压倒了其他所有情绪!老莫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低沉而凝重:“……正是!”
“此乃……风热湿毒……郁于肌表……不得透发……又兼……肺气壅塞……痰热内扰……” 秦凡的声音很轻,带着重伤者的气短,却字字清晰,如同刻刀凿入老莫耳中,“艾烟……辛温通络……开窍……可暂……缓解……肌表之痒……然……”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极其深邃,“欲引……湿毒下行……透疹……安神……须……另寻……别径……”
“别径?” 老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他不懂医理,但秦凡精准的判断和这份沉稳的气度,让他本能地感到,这“别径”或许就是公子唯一的指望!
秦凡极其缓慢地抬起未受伤的左手,没有指向老莫,也没有指向前院,而是极其艰难地、带着巨大的疼痛感,缓缓指向了自己的脚!他咬着牙,额头的冷汗更多了,声音因用力而更加嘶哑:
“取……艾条……点燃……”
“熏……贵人……足心……”
“足心……乃……涌泉……之地……”
“艾火……温煦……可引……火下行……”
“导……湿毒……自……足……而出……”
“湿毒……去……则……疹……自消……”
“火……下行……则……肺……自宁……”
“咳……痒……或……可缓……”
足心?涌泉?引火下行?导湿毒自足出?
这一连串闻所未闻、玄奥却又带着某种奇异逻辑的词语,如同惊雷般在老莫脑海中炸响!他不懂其中深意,但秦凡那笃定的眼神、精准的判断,以及此刻指向自身脚心的痛苦姿态,都传递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方法,前所未闻!但……似乎……又隐隐指向了公子病痛的根本——那郁结不去的“湿毒”!
巨大的风险与巨大的诱惑在老莫心中激烈交锋!让一个重伤少年靠近公子已是冒险,再让他用艾火去熏灸公子尊贵的足心?这简直……这简直……!但公子此刻的痛苦嘶嚎犹在耳畔,那手腕上红肿欲溃的红疹如同毒刺,扎在他的心上!
就在老莫天人交战、犹豫不决之际——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充满了极致痛苦和崩溃的嘶吼,猛地从前院东厢房爆发出来!穿透了墙壁,撕裂了驿馆后院的寂静!
是曹嵩!那声音里的绝望和疯狂,如同濒死的野兽!
这声嘶吼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老莫浑身剧震!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巨大的恐惧和决绝彻底取代!他猛地看向陈伯,声音因急迫而变得尖利:“照他说的做!快!取艾条!去前院!熏足心!” 说完,他不再看秦凡,转身如同旋风般冲出小屋,朝着前院那痛苦的源头狂奔而去!
陈伯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抓起几根艾条和那碟草木灰,也跌跌撞撞地跟着冲了出去。
小屋瞬间空寂下来。只剩下红泥小炉上药罐里药汤翻滚的微弱咕嘟声,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艾烟辛香。
秦凡靠在矮榻上,剧烈地喘息着,后脑的伤口因刚才的急智和强撑而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眼前阵阵发黑,冷汗浸透了单薄的里衣。赌注已经押下!艾灸涌泉穴(足心),利用其“引火归元”、“导热下行”的功效,配合艾灸本身的温通之力,是中医治疗上部热证、皮肤瘙痒、虚火上炎(如咳嗽)的经典远端取穴法!这是他此刻能想到的、最安全(不直接接触敏感部位)、最有效(理论依据充分)、也最能体现“祖先残卷”玄奥价值的唯一方法!
成,则赢得喘息之机,甚至可能获得一丝难以想象的倚仗。
败,则万劫不复。
他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缕即将在曹嵩足心燃起的艾烟之上。身体因巨大的消耗和紧张而微微颤抖,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死死盯着门口,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前院那决定命运的一幕。
驿馆后院,药香袅袅,寂静无声。
前院东厢,痛苦嘶嚎,艾烟将起。
一墙之隔,生死荣辱,系于一缕青烟。
前院东厢房那令人心胆俱裂的嘶嚎,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断,化作一片死寂。这死寂比先前的咆哮更令人心悸,仿佛酝酿着更大的风暴,又像是某种不可思议的奇迹正在发生。
后院小屋。秦凡靠在矮榻上,身体因巨大的消耗和紧张而微微颤抖。后脑的伤口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眩晕,冷汗浸透的里衣贴在皮肤上,冰冷粘腻。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仿佛要将那扇薄薄的门板烧穿。艾烟辛烈的余味在鼻端萦绕,与空气中尚未散去的药香混合,如同无声的祈祷。
时间在死寂中粘稠地流淌。每一息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就在秦凡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断裂时——
一阵急促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小屋门外。不是老莫那种沉稳的步调,倒像是……两个人的?
门被猛地推开!
先进来的是老莫。他深青色的管事袍服依旧笔挺,但那张一向沉稳如磐石的脸上,此刻却布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惊和一种近乎失魂落魄的恍惚!他锐利的眼睛失去了焦距,嘴唇微张,仿佛刚刚目睹了颠覆他毕生认知的景象。他甚至没有第一时间看向秦凡,只是下意识地扶着门框,胸膛剧烈起伏着。
紧跟着老莫进来的,是陈伯。他手里还捏着那根早已熄灭的艾条,枯瘦的脸上同样写满了巨大的不可思议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激动!他看向秦凡的眼神,如同看着庙里的神像!
“莫管事……陈伯……” 秦凡嘶哑地开口,声音带着强弩之末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老莫被这声音惊醒,浑身猛地一震!他霍然抬头,那双失焦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锐利如刀的精光,死死钉在秦凡苍白染血的脸上!那目光里,有审视,有震撼,有难以置信,更有一丝深藏的、如同发现稀世珍宝般的灼热!
“小郎君……” 老莫的声音干涩异常,仿佛砂纸摩擦着喉咙,带着一种巨大的、仍未平复的波澜,“明公……明公他……”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合适的词语,最终,极其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睡着了。”
睡着了?!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狠狠砸在秦凡的心脏上!巨大的狂喜如同岩浆般瞬间冲上头顶,又被强制压下,化作一阵剧烈的眩晕!成了!艾灸涌泉,引火下行,导湿毒外泄!这来自后世中医的智慧,在这东汉末年的谯县驿馆,竟真的在曹嵩身上奏效了!那钻心刻骨的奇痒被压制,剧烈的咳嗽被安抚,身心俱疲的病人终于得以沉入久违的安眠!
“睡……睡着了就好……” 秦凡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虚弱和一丝刻意的平静,他缓缓闭上眼,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靠在草垫上,只剩下沉重的喘息。
老莫和陈伯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巨大震撼。刚才在前院东厢房发生的一幕,如同烙印般刻在他们脑海——
当陈伯颤抖着点燃艾条,在老莫紧张到极点的注视下,将散发着辛烈青烟的艾火头,小心翼翼地悬在曹嵩那因痛苦而微微蜷缩的、穿着素袜的足心(涌泉穴)上方约一寸处时……
暴戾嘶嚎的曹嵩,身体猛地一僵!
那布满血丝、充满疯狂的眼睛骤然睁大,死死盯着自己足心上方那一点暗红的火光和缭绕的青烟!
一秒……两秒……
就在老莫的心提到嗓子眼,几乎要出手阻止这“亵渎”之举时——
曹嵩喉咙里那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竟极其明显地……平缓了一瞬!
紧接着,他紧绷如弓弦的身体,极其细微地……松弛了一丝!
手腕上疯狂抓挠的动作……停住了!
布满痛苦和暴戾的脸上,那扭曲的肌肉线条,极其缓慢地……舒展开来!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足心上方那温热的艾火,眼神里疯狂褪去,只剩下巨大的、难以置信的茫然和一种近乎贪婪的舒适感!那钻心刻骨的奇痒,如同被一股温煦的力量缓缓抚平、驱散!胸腔里翻搅的痰热和憋闷感,似乎也随着那温热的烟气向下沉降……
没有惊天动地的变化,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退潮般的安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那双足心开始,蔓延至全身。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曹嵩喉咙里发出一声悠长而深沉的、如同叹息般的呼吸。布满血丝的眼睛缓缓合拢,身体彻底松弛下来,陷入了一种久违的、深沉的睡眠!甚至发出了轻微而平稳的鼾声!
那一刻,老莫和陈伯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原地,连呼吸都忘记了!巨大的冲击让他们脑中一片空白!这……这简直是神迹!
死寂的小屋里,只有秦凡粗重的喘息声。
许久,老莫才缓缓走到矮榻边。他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笼罩着秦凡。那锐利如刀的目光,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种近乎实质的压迫感,一寸寸地扫过秦凡苍白染血的脸,扫过他头上那狰狞的伤疤,仿佛要将这具躯壳和灵魂彻底看穿。
“华凡……” 老莫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种深沉的探寻,“明公贵体……非比寻常……此番……承情了。”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鹰隼般锁住秦凡的眼睛,声音陡然变得极其锐利:“你……究竟师从何人?那‘引火下行’、‘导湿毒自足出’的法门……还有此前观气色断病痛的眼力……绝非……乡野村夫所能知!更非……那虚无缥缈的‘先祖残卷’……能尽载!”
最后的疑问,如同冰冷的匕首,直刺核心!他根本不信那套“先祖残卷”的说辞!这少年展现出的东西,太过玄奥,也太过精准!
巨大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秦凡!后脑的剧痛疯狂撕扯着他的神经,眩晕感阵阵袭来。他知道,最后的考验来了!能否真正赢得一丝生机,就在此刻!
秦凡缓缓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眸迎向老莫那洞穿一切的目光,没有慌乱,没有躲闪,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悲凉的坦诚。他极其缓慢地抬起未受伤的左手,指尖带着巨大的痛苦感,再次抚上后脑那个高高隆起、边缘狰狞的伤疤!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在触摸一个深入骨髓的烙印。
“莫管事……” 秦凡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梦呓般的飘忽和巨大的痛苦,“草民……不敢……欺瞒……”
他喘息着,目光仿佛穿透了屋顶,投向某个不可知的幽冥深处:
“那晚……车撞……头颅……碎裂……魂魄……离体……”
“眼前……是无边……黑水……冰冷……刺骨……”
“水中……有光……无数……会发光的……竹片子……载沉载浮……”
“上面的……画……扭曲……流动……像……活着的……河……跳动的……心……纠缠的……藤蔓……”
“还有……声音……嗡嗡……响……说着……听不懂……的话……什么……‘经络’……‘穴位’……‘气血’……‘涌泉’……”
他描述的景象,比之前对曹嵩说的更加诡异、更加破碎、也更加“非人”!将现代医学的解剖、生理概念(经络、穴位、气血),以一种“幽冥异象”、“水中发光怪画”的方式,扭曲地呈现出来!
“我想……抓住……看个明白……” 秦凡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挣扎和恐惧,抚摸伤疤的手指微微颤抖,“可……水里……有东西……拉我……沉……沉下去……”
“再后来……听到……哭声……就……醒了……”
他猛地顿住,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老莫,里面燃烧着一种混杂了巨大痛苦、迷茫和一丝疯狂笃定的火焰:
“那些画……那些声音……就……就烙在……这里了!” 他用力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忘……忘不掉!抹……抹不去!”
“不是什么……师承……不是什么……残卷……”
“是……黄泉路上……带回来的……孽债!”
黄泉异象!刻骨孽债!
这骇人听闻的描述,如同最猛烈的风暴,瞬间席卷了老莫和陈伯!巨大的寒意顺着他们的脊椎窜上头顶!所有的疑惑、所有的探查,在这“死而复生”、“幽冥赐法”的离奇经历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这已经超越了医术的范畴,进入了鬼神莫测的领域!
老莫脸上的沉稳彻底崩裂,只剩下巨大的震惊和一种深沉的敬畏!他死死盯着秦凡抚摸伤疤的手,又盯着他那双燃烧着痛苦与诡异笃定的眼睛。这少年头上的伤疤,位置、形状,都完美契合“头颅碎裂”的致命伤!他的描述如此真切,如此痛苦,绝非作伪!
陈伯更是吓得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看向秦凡的眼神充满了恐惧。
小屋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秦凡粗重的喘息和炉火里柴草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许久,老莫才极其缓慢地、沉重地吸了一口气。他眼中的锐利和审视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杂着震撼、忌惮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重视。
他不再追问。有些“真相”,知道得太多,反而是灾祸。
“华凡……” 老莫的声音低沉而郑重,带着一种全新的、近乎平等的意味,“明公……需要静养。此地……终非久留之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秦凡虚弱不堪的身体,做出了决定:
“你……也需静养。待伤势稍稳……随我们……回洛阳。”
“洛阳”二字,如同两枚沉重的铜印,狠狠砸在华母枯槁的心上,留下深凹的、带着巨大惊惶的烙印。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那件浆洗得发白的旧衣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恐惧。洛阳?那是传说中皇帝老爷住的地方!是比谯县大一百倍、也危险一百倍的龙潭虎穴!他们不过是谯县乡野最卑贱的草芥,去哪里?跟在大司农的车队后面?这巨大的“恩典”,在她眼中不啻于被投入滚油烹炸!
“大郎……咱……咱不能去啊……” 华母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带着哭腔,枯槁的身体筛糠般抖着,“那是啥地方?咱……咱去了……骨头渣子都剩不下!那莫管事……那眼神……吃人啊!还有……还有元化……” 她猛地将缩在草席上、同样满脸懵懂惊恐的小华佗搂进怀里,仿佛这样就能抵挡那未知的巨大恐惧。
秦凡靠在驿馆后院小屋的矮榻上,后脑的伤口被重新细致地清理上药,缠上了干净的细麻布。温热的药汁和充足的歇息让他的脸色不再那么惨白如纸,但身体的虚弱依旧如同沉重的枷锁。他看着母亲那惊弓之鸟般的模样,心中如同压着一块巨石。
去洛阳?依附曹嵩?这无疑是险中求生的一步登天之路!曹嵩贵为大司农,富甲天下,权势熏天,若能得其一丝庇护,在这乱世开端,无疑是一棵巨大的遮荫树。但,伴君如伴虎!更何况曹嵩性情复杂,贪婪多疑,其子曹操更是未来搅动天下的枭雄!自己这“黄泉赐法”的身份如同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一旦失去价值,或引来猜忌,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更遑论那尚未可知的、对历史走向的潜在扰动……
巨大的风险与渺茫的机遇,如同冰冷的双刃,悬在颈侧。
然而,不去的后果呢?族老那怨毒的眼神如同跗骨之蛆。避瘟囊和艾条带来的短暂“繁荣”已惊动四邻。他们一家如同抱着金砖行走于闹市的稚童,在这谯县乡野,早已成了众矢之的。留下?等待他们的,绝不会是安宁!要么被贪婪的乡绅豪强吞噬殆尽,要么被愚昧的村民视为妖邪再次围攻!
留下是死路,前行,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秦凡缓缓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瞬。他迎向母亲那双充满巨大恐惧和哀求的眼睛,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
“娘……怕……也得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墙角那半袋所剩不多的粟米,又落在小华佗那张懵懂却隐含不安的小脸上,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刻骨的现实和沉重的安抚:
“留下……粮……快尽了……”
“族老……不会……放过我们……”
“庄里……眼红的人……太多……”
“去了……洛阳……有……大司农的……名头……挂着……或许……能活……”
“活”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华母心上。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震,眼中巨大的恐惧被更深的绝望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麻木所取代。是啊,活……还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她死死搂着怀里的幼子,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滚落,滴在小华佗单薄的旧衣上。
小华佗仰着小脸,纯净的眼睛看看泪流满面的母亲,又看看靠在榻上、脸色苍白却异常沉静的兄长。小小的脑袋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不安。洛阳?那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娘这么害怕?哥哥说去了能活……活命,他懂。他小小的手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襟,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三日后。清晨。
驿馆门前已不复往日的平静。
三辆半旧的青篷马车一字排开,拉车的马匹毛色暗淡,但辔头鞍鞯擦拭得干净。几个穿着半旧葛布短褐、但神情精悍的仆从正沉默而利落地将一些箱笼搬上最后一辆车。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刻意压抑的肃穆和即将远行的气息。
管家老莫站在中间那辆最为宽大的马车旁,穿着深青色管事袍服,腰束革带,面容沉静如水。他背对着驿馆大门,目光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天际,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只有那双负在背后、骨节分明的手,偶尔无意识地捻动着袍袖的边缘,透露出内心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驿馆后院那扇低矮的小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华母佝偻着背,枯槁的脸上毫无血色,如同被押赴刑场的囚徒。她一手紧紧攥着一个打满补丁、干瘪得可怜的粗布包袱——里面是几件仅存的破旧衣物和那几枚用命换来的铜钱。另一只手,死死地、近乎痉挛地牵着小华佗。
小华佗小小的身体裹在一件大人的旧衣里,更显单薄。他苍白的小脸上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纯净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茫然和不安。他紧紧依偎着母亲,小小的脚步有些踉跄,怯生生地看着眼前这阵仗和那些陌生的、神情肃穆的仆从。
秦凡走在最后。他换上了一件驿馆仆役提供的、洗得发白的粗麻布衣,头上缠着的干净细麻布依旧透出淡淡的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痕。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沉静锐利。他拒绝了旁人的搀扶,自己扶着冰冷的土墙,极其缓慢地、一步一顿地挪动着。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后脑的伤口和全身的虚弱,带来阵阵刺痛和眩晕,但他咬紧牙关,腰背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迎向老莫转过来的视线。
老莫缓缓转过身。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瞬间扫过这如同风中残烛般的一家三口。在华母那惊惧麻木的脸上停留一瞬,在小华佗那懵懂不安的眼睛上掠过,最后,如同钉子般,牢牢钉在秦凡那苍白、沉静、带着一丝桀骜和巨大忍耐力的脸上。
他的目光在秦凡头上那刺目的麻布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他那因强撑而微微颤抖、却依旧不肯弯曲的膝盖上。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波动,在老莫那古井无波的眼底深处一闪而逝。是欣赏?是忌惮?还是更深沉的算计?无人能知。
老莫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是对着旁边一个精干的仆从微微颔首。
那仆从会意,上前一步,声音平板无波,带着公事公办的漠然:“华家娘子,小公子,请随我来,上后面那辆车。” 他指了指最后一辆较为窄小的马车。
华母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兔子,下意识地将小华佗往身后藏了藏,惊恐的目光看向秦凡。
秦凡对着母亲,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无声的安抚:去吧,没事。
华母这才一步三回头,牵着小华佗,如同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在那仆从的示意下,极其艰难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那辆窄小的马车。破旧的粗布包袱被她死死抱在怀里,如同最后的浮木。小华佗被抱上车前,纯净的眼睛最后看了一眼站在墙边的兄长,小小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细微的呜咽。车帘放下,隔绝了内外。
老莫的目光重新落回秦凡身上。
“华凡,” 老莫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情绪,“你……随我上车。” 他侧身,示意秦凡上中间那辆最为宽大的马车——曹嵩的车驾!
秦凡的心猛地一沉!与曹嵩同车?这绝非优待,而是更近距离的监视和试探!巨大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涌来。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面上依旧沉静如水。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颤抖的身体,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向那辆马车。
车辕很高。对于此刻虚弱的他,无异于天堑。
老莫站在车旁,冷眼旁观,并无伸手相助的意思。那锐利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秤砣,衡量着这少年每一丝挣扎背后的意志和极限。
秦凡咬紧牙关,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伸出未受伤的左手,死死抓住冰冷光滑的车辕,手臂因用力而剧烈颤抖,后脑的伤口传来尖锐的刺痛。他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左脚极其艰难地蹬上踏板,身体猛地向上发力——
一阵剧烈的眩晕如同黑幕般兜头罩下!眼前金星乱冒,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栽倒!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抓住了秦凡的左臂!稳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是莫管事!
秦凡喘息着,借力稳住身形,布满血丝的眼睛迎上老莫那双近在咫尺、深不见底的眸子。那眼神里,依旧冰冷锐利,却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意味——是衡量后的施舍?还是对他这份倔强和忍耐力的……一丝认可?
老莫没有言语,只是手臂用力,几乎是将秦凡半提半推地送上了马车。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车帘掀开。一股浓郁的、混合着名贵熏香、上好药材和某种病人特有体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光线有些昏暗。宽大的车厢内铺着厚厚的锦褥,曹嵩正半倚在一堆软枕上,身上盖着薄薄的锦被。他脸色依旧苍白,但比前几日多了几分安宁,呼吸也平稳了许多。此刻他并未睡着,那双细长的眼睛半睁着,带着大病初愈的疲惫和一种深沉的审视,正静静地看向被推搡进来的秦凡。
目光相遇。曹嵩的眼神里没有感激,没有亲切,只有一种上位者居高临下的、如同打量一件新奇工具的漠然和探究。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秦凡在车厢角落一个铺着薄垫的矮凳上坐下。
老莫随后无声地钻了进来,如同曹嵩的一道沉默的影子,在另一侧角落坐下,锐利的目光如同无形的网,时刻笼罩着秦凡。
车轮碾过驿馆门前的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马车缓缓启动,汇入初春清晨微凉的空气里。
秦凡坐在冰冷的矮凳上,身体随着车身的晃动而微微摇晃。后脑的伤口隐隐作痛,胃里因紧张和虚弱而阵阵翻搅。他低垂着眼睑,避开曹嵩那审视的目光和老莫无处不在的视线,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上。
驿馆斑驳的土墙、街角零星的摊贩、远处田野上初生的嫩绿……熟悉的谯县景象如同褪色的画卷,在眼前迅速模糊、远去。
就在马车即将驶离驿馆范围,拐上通往官道的岔路时,秦凡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驿馆后院那低矮的墙角。
一簇极其微小、却异常倔强的淡紫色野花,正从墙根的石缝里探出头来,在料峭的晨风中微微摇曳。那是在他们一家栖身的小屋旁,小华佗病中无聊时,曾用虚弱的小手指着,好奇地问过“那是什么花”的野花。
秦凡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猛地收回目光,紧紧闭上了眼睛,将眼底那一闪而逝的酸涩和决绝深深掩藏。
车轮滚滚,扬起淡淡的尘土。谯县的轮廓在身后渐渐模糊,最终化为地平线上一抹黯淡的灰影。
前路,是烟尘弥漫的官道,是深不可测的洛阳,是翻涌着权力与杀机的未知漩涡。
车厢内,只有车轮单调的滚动声,和曹嵩偶尔压抑的低咳。老莫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磐石,沉甸甸地压在秦凡的肩头。
华凡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身体随着颠簸微微晃动。他闭着眼,仿佛睡着了,唯有那紧抿的唇线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这具年轻躯壳里,那正与巨大命运洪流艰难搏斗的、不屈的灵魂。
车尘起处,乡关已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