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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药汁的苦涩尚在舌尖残留,一股温热的暖流已在腹中缓缓化开,如同投入冰湖的炭火,微弱却执着地驱散着四肢百骸的冰冷沉重。秦凡的意识在药力的包裹下沉浮,后脑伤口的钝痛被药膏持续的凉意安抚,不再如尖锥般撕裂神经,而是化作一种深沉的、带着宿命烙印的闷响,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沉闷的回音。

驿馆后院的屋子很静。不同于茅屋的四面透风,这里的墙壁厚实,隔绝了外面街市的喧嚣,只有红泥小炉上药罐里药汤翻滚的咕嘟声,如同这寂静空间里唯一的心跳。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带着艾草辛烈和甘草微甘的药香,混合着白垩(石灰)墙壁干燥微尘的气息,形成一种奇特的、属于“官家”的洁净与秩序感。

秦凡缓缓睁开眼。视线比上一次清明了许多。他微微侧头,牵动伤口带来的刺痛已可忍受。目光扫过素白的墙壁,结实的木梁,身下厚实干燥的草垫和粗麻布……这一切都与他记忆中那个低矮、昏暗、弥漫着泥土和草药苦涩的茅屋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一种近乎虚幻的安宁感包裹着他,却更让他心底生出深沉的惶恐。这安宁,是悬在刀尖上的。

“小郎君醒了?” 温和的声音响起。那个面容敦厚、穿着干净葛布短衣的中年人(驿馆的医仆,秦凡听见旁人唤他“陈伯”)正坐在小炉旁,小心翼翼地用布巾擦拭着药罐边缘的水渍。他见秦凡睁眼,脸上露出真切的喜色,连忙端过一碗温水,“先喝点水润润。这药性温热,发汗祛邪,口干是常事。”

秦凡没有拒绝,就着陈伯的手小口啜饮着温水。温润的水流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舒适。他尝试着动了动身体,虽然依旧虚弱无力,关节酸涩,但那种濒临散架的沉重感减轻了不少。

“我……睡了多久?” 秦凡的声音依旧嘶哑,但清晰了许多。

“大半日了。” 陈伯将碗放回矮几,“你伤在头颅,又失血耗神,这一觉睡得沉是好事。莫管事早上还来看过,见你睡着,没让惊动。”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蒲扇,轻轻扇着炉火,控制着药汤的火候。

莫管事……曹嵩的心腹……秦凡的心微微一沉。他沉默片刻,目光落在陈伯娴熟照料药罐的动作上,状似不经意地问:“陈伯……这药……是给……”

“哦,这是给前院那位贵人煎的第二剂了。” 陈伯用下巴指了指前院的方向,声音下意识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本能的敬畏,“按城里仁心堂张郎中的方子抓的,说是疏风清热、宣肺止咳的方子。金银花、连翘、薄荷、桔梗、生甘草……都是好药!” 他如数家珍般报出药名,语气里带着对药材的熟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秦凡安静地听着,脑中飞快地对应着这些药物的现代药理。金银花、连翘清热解毒抗炎,薄荷疏散风热利咽,桔梗宣肺祛痰利咽,生甘草调和药性……确实是治疗风热袭肺、咽喉肿痛咳嗽的经典配伍。但……曹嵩那手腕内侧密集的红疹,那奇痒入夜尤甚的症状,单靠宣肺清热,恐怕难以尽除其风热湿毒郁于肌表之根。

“贵人……服了药……可好些了?” 秦凡试探着问,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和关切。

陈伯手上的蒲扇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声音压得更低:“咳……还是咳得厉害,听前头伺候的小厮说,昨夜咳了大半宿,痰音重得很。那手上的红疹……唉,听说是痒得更厉害了,脾气也愈发……” 他没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意思不言而喻。

秦凡的心往下沉了沉。果然!城中郎中的方子未能切中要害。风热在肺,湿毒在表,单清肺热而不祛肌表之湿毒,疹痒难除;宣肺止咳却忽略了湿阻气机,痰咳自然难愈。这验证了他当日的判断,却也意味着曹嵩的痛苦仍在加剧,他这“静养为上”的“庸常之语”,效力正在衰减。一旦曹嵩耐心耗尽,或者病情迁延恶化,自己这点“微末之识”营造的光环,便会立刻崩塌。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压低的争执声从前院隐隐传来,穿透了后院的寂静。声音有些模糊,但其中一个嘶哑、充满烦躁和巨大痛苦的嗓音,秦凡绝不会认错——是曹嵩!

“……咳咳咳……庸医!一群庸医!咳咳……喝了几天苦水……不见好……反倒……反倒更甚!咳咳咳……这痒……这痒……简直要了本官的命!咳咳……” 曹嵩的声音因剧烈的咳嗽而断断续续,却充满了暴戾的怒火。

紧接着是老莫沉稳却带着一丝急切的劝慰声:“明公息怒!张郎中是谯县名手,这方子……”

“名手?!名手个屁!咳咳咳……换!给本官换郎中!把谯县……咳咳……最好的郎中……都给我找来!找不到……咳咳……就派人去沛城!去洛阳找!咳咳咳……” 曹嵩的咆哮声带着一种病中之人特有的偏执和疯狂。

争执声渐渐远去,似乎是老莫将暴怒的曹嵩劝回了内室。

后院小屋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陈伯拿着蒲扇的手僵在半空,脸上写满了惶恐,连炉火上的药罐翻滚都忘了照看。

秦凡靠在矮榻上,后脑的伤疤传来一阵清晰的悸痛,提醒着他此刻的处境。曹嵩的耐心正在被病痛迅速消磨,愤怒的矛头随时可能转向他这个“懂点门道”的乡下小子。必须做点什么!但绝不能贸然出头!自己重伤未愈,身份卑微,任何“开方下药”的建议都是引火烧身!唯有……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陈伯,投向那个散发着药香的红泥小炉。脑中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艾灸!

“陈伯……” 秦凡的声音嘶哑而平静,打破了小屋的死寂,“这药……煎好了吧?”

陈伯猛地回神,连忙去看药罐:“哎哟!光顾着听了……差点糊了!” 他手忙脚乱地将药罐端离炉火。

“烦劳陈伯……替我……取些东西来……” 秦凡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虚弱和恳求,“艾条……就是……我娘做的那种……短艾条……再要……一碟……干净的……草木灰……”

陈伯愣住了,困惑地看着秦凡:“艾条?草木灰?小郎君……你这是要……”

“后脑……伤口……有些……发紧……” 秦凡极其缓慢地抬起未受伤的左手,轻轻碰了碰后脑敷药的位置,眉头微蹙,做出不适的表情,“想……用艾条……温温灸一下……舒筋……活络……草木灰……垫着……防……烫伤……”

理由合情合理!艾灸温通经络、散寒止��,用于伤口愈合后期的气血瘀滞再正常不过。草木灰隔热防烫更是民间常用之法。完全避开了给曹嵩看病的敏感雷区!

陈伯恍然大悟,脸上露出理解和同情的表情:“原来如此!小郎君你稍等,我这就去前头库房寻寻!驿馆里备着艾草驱虫的,搓几根艾条不难!草木灰灶房就有!” 他放下药罐,匆匆推门出去了。

小屋重新陷入寂静。秦凡闭上眼,积攒着体力。后脑的伤处因刚才的触碰和思绪的剧烈活动,又传来阵阵闷痛。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在曹嵩的怒火彻底爆发之前,用最直观、最安全、也最能体现“祖先残卷”价值的方式,再次证明自己!艾灸,就是那枚关键的棋子!

不多时,陈伯回来了,手里拿着几根深褐色、散发着浓郁艾草辛香的短艾条,还有一小碟细腻的白色草木灰。

“小郎君,你看这些可行?” 陈伯将东西放在矮榻边的矮几上。

“多谢……陈伯……” 秦凡道谢,挣扎着想坐起来。

“别动别动!我来帮你!” 陈伯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扶着秦凡,让他靠坐在草垫上,又在他后颈处垫了个软枕,“伤在头上,可不能乱动!你说,怎么做?我帮你弄!”

秦凡点点头,指着后脑伤疤稍下方、枕骨边缘的位置:“烦劳陈伯……取……取一点草木灰……垫在这里……再……点燃一根艾条……离灰……约……一寸高……慢慢……熏灸……温热……即可……莫……莫要烫着……”

他指的位置,并非真正的穴位(以免引起陈伯不必要的疑问),而是靠近伤口的肌肉紧绷区域。艾灸的温热刺激,确实能促进局部血液循环,缓解肌肉痉挛带来的不适感。更重要的是,他要让艾灸的烟气,带着它特有的辛温通络的气息,弥漫在这间屋子里,也弥漫到前院那被病痛和怒火笼罩的角落!

陈伯依言照做。他用手指捻起一小撮细腻的草木灰,小心地垫在秦凡指定的位置。然后拿起一根艾条,就着炉火点燃。深褐色的艾绒顶端亮起暗红的火星,一缕浓郁、辛烈、带着独特草木焦香的青色烟雾袅袅升起。

陈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捏着艾条,将燃烧的一端靠近垫着草木灰的皮肤,保持着约一寸的距离。温热的、带着穿透力的暖意,如同无形的细针,透过草木灰,缓缓渗入秦凡后颈紧绷的肌肉深处。一股奇异的酸胀感伴随着温热扩散开来,后脑伤口的闷痛似乎真的缓解了一丝,连带着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松弛。

浓郁而独特的艾烟,在寂静的小屋里无声地弥漫、盘旋。

这气味,穿过门缝,越过素白的墙壁,丝丝缕缕地飘向前院。

……

前院东厢房。厚重的门帘隔绝了大部分光线,室内弥漫着浓重而苦涩的药味。曹嵩半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矮榻上,身上盖着薄衾。他脸色比前日更加灰败,两颊不正常的潮红更深,嘴唇干裂起皮。细长的眼睛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神涣散而充满巨大的痛苦和烦躁。他用手帕死死捂着嘴,压抑着胸腔里翻涌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剧烈咳嗽,每一次压抑的闷咳都让他的身体剧烈颤抖,额头上冷汗涔涔。

手腕上那片红疹如同活了过来,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鲜红刺目,奇痒如同万千细针攒刺,钻心刻骨!他烦躁地用另一只手的手背狠狠蹭着那片皮肤,指甲划过,留下几道清晰的红痕,却丝毫无法缓解那深入骨髓的痒意!

“该死……该死……” 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声音嘶哑破碎。

老莫束手站在榻边,眉头紧锁,脸上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虑。桌上放着半碗早已凉透的褐色药汁。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和痛苦几乎要将曹嵩吞噬时——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而清晰的辛烈气息,如同细微的溪流,悄然钻入了他的鼻腔。

是艾草烟熏的气味!

这气味,瞬间勾起了他昨日在街边手腕上体验过的那短暂却奇妙的止痒记忆!那温热辛香的气息包裹下,奇痒如潮水般退去的片刻安宁!

曹嵩猛地吸了吸鼻子!涣散痛苦的眼神陡然凝聚,如同溺水者看到了浮木!他挣扎着想坐直身体,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气味飘来的方向——后院!

“艾烟……是……是艾烟?!” 他嘶哑的声音带着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激动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渴望!手腕上的奇痒似乎在这熟悉气味的刺激下,变得更加清晰难耐!

老莫也闻到了那气味,脸色瞬间一变!他立刻明白了气味的来源——后院那个小子!他竟然在驿馆里点起了艾条?!他这是……

“莫管事!” 曹嵩猛地抓住老莫的手臂,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眼中燃烧着病态的急切和一种抓住最后希望的偏执,“后院……咳咳……是那个……那个小子点的艾烟?!快!快让他……咳咳……让他过来!让他……让他给本官……熏熏!熏熏这该死的疹子!”

“明公!这……” 老莫的眉头拧成了疙瘩,眼中充满了巨大的犹豫和警惕。让一个来历不明、重伤在身的乡下小子靠近大司农?还让他用艾灸这种烟火外物?这太冒险了!

“快去!” 曹嵩的耐心彻底耗尽,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暴戾和巨大的痛苦,“本官……痒……痒得……快疯了!咳咳咳……快去!不然……我……我拆了这驿馆!”

剧烈的咳嗽和咆哮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因极度的痛苦和愤怒而剧烈颤抖。

老莫看着曹嵩那濒临崩溃的模样,再看看他手腕上那片因疯狂抓挠而愈发红肿、甚至隐隐有破溃迹象的红疹,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挣扎。最终,对公子身体的忧虑压倒了对未知风险的忌惮。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咬牙道:“……老奴这就去!”

后院小屋。艾烟袅袅。

秦凡靠在矮榻上,闭着眼,感受着后颈处艾灸带来的温热酸胀感。他耳中清晰地捕捉着前院传来的、那压抑不住的咳嗽和暴躁的咆哮。

当那咆哮声达到顶点,当老莫沉重的脚步声带着一丝决绝的急促,由远及近,最终停在门外时——

秦凡缓缓睁开了眼睛。布满血丝的眼眸深处,没有惊慌,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沉静和一丝如释重负的笃定。

门被推开。老莫那张沉稳而此刻布满复杂神色的脸出现在门口,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瞬间锁定了矮榻上正接受艾灸的秦凡。

“小郎君……” 老莫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平稳,却难掩其中的急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明公……贵体欠安……听闻……你在用艾灸疗伤……想请你……过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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