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宴知回北苑换了身墨青常服,头发散着没束,眉眼间全是倦意。
苍竹捧了参汤进来:“公子,子时过了。”
沈宴知没应声,眼睛盯着书案角落。
那盏素梅灯搁在那儿,绢面水渍半,灯骨好几处竹篾折断,裂口狰狞。
“拿修灯的工具来。”沈宴知说。
苍竹一愣:“公子,这灯骨都朽了,绢也脏了,估摸着修不好了。”
“去拿。”
苍竹喉头一哽,躬身退下。
不多时便捧来一只紫檀木匣,里头金锉、细镊、鱼胶、素绢并各色丝线一应俱全,皆是匠作房顶精细的物事。
沈宴知在灯前坐下,拿起灯骨细看。
断裂处毛刺扎手,他取金锉慢慢打磨,动作很缓,眉头却越皱越紧。
——他修这灯什么?
烛火“噼啪”炸了个灯花,映得他侧脸半明半暗。
眼前突然闪过池边那一幕:
她青丝散开浸在寒水里,怀里死死护着这盏灯。
还有她醒来时那双泪眼,水光里映着他的影子。
【这是兄长第一次送妾的东西。】
【这盏灯于妾而言,比性命更重。】
他自幼性子冷,嫌人情往来繁琐,莫说弟妇,便是族中子弟也未曾费心赠礼。
那夜长街灯火通明,他见她提着个破竹灯孤零零站着,心里莫名一软,随手点了这盏素梅灯。
对他不过是举手之劳,对她竟重过性命。
“蠢。”他低低吐出一个字,手上却没停。
何止蠢,简直痴。
为亡夫一盏旧灯念念不忘是痴,为他随手送的一盏新灯拼命更是痴上加痴。
蠢透了!
苍竹侍立一旁,看自家公子拈着细镊,将断裂的竹篾一对拢,鱼胶点得极小心,生怕多用一分,污了那素绢灯面。
公子平批阅紧急军报、处置朝中大臣,落笔如刀,何曾有过这般细致到近乎笨拙的时刻?
–
东厢房内,烛火通明。
“姑娘,您真抄啊?”蕊儿压低声音,“大公子那话可能是气头上说的。您身子还没好,这百遍《女诫》抄下来,身子还要不要了?”
花妩没吭声,笔下不停。
她当然要抄。
不仅要抄,还要抄得好。
沈宴知罚她,是怒其不争,是敲打,又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留意?
在他那种人眼里,无关紧要的人,连罚都懒得罚。
“今兄长替我出头惩戒了赵氏。”花妩声音轻轻软软,“我若不好好写,会让兄长难做的。”
蕊儿懂了。
原来是为了大公子。
她立刻专心磨墨。
–
夜渐深,更漏滴答,烛火换了两茬。
直到天快亮,沈宴知才放下工具。
他看着那盏修好的灯,眸色深深,辨不出情绪。
“公子,歇了吧?”苍竹低声问。
“嗯。”
沈宴知起身,宽袍曳地。
–
第二下午。
“姑娘,您一夜没睡,奴婢去送吧。”蕊儿心疼道。
“你去,怎能显得我心诚?”
花妩拿着抄好的《女诫》,换了身浅水绿袄裙,头发松松绾了个堕马髻,通身素净。
只是眼下乌青明显,一看就没休息好。
蕊儿还想劝:“可是……”
“走吧,别去晚了。”花妩打断她。
–
北苑,苍竹远远看见那抹水绿身影袅袅而来,心下诧异,忙迎上去:“二娘子安好,您身子可大安了?”
“有劳苍侍卫挂心,已无大碍。” 花妩道。
苍竹一眼看到她手里的抄本,惊讶道:“二娘子,你这就抄好了?”
昨,他守在门外,虽不清楚里头发生了什么,却也听到了公子的那声训斥。
一百遍女诫。
这得不眠不休才能抄得完啊!
“嗯,不知兄长可醒了?”花妩目光掠过紧闭的门扉,“妾想当面给兄长赔罪。”
苍竹面露难色:“公子刚睡下,此刻怕是还未醒……”
话音未落,书房里传来低沉嗓音:“让她进来。”
苍竹一怔。
公子向来不喜晨间打扰,今竟破了例?
他不敢怠慢,忙侧身推开格扇门:“二娘子请。”
花妩迈过门槛。
室内光线暗,只有东南角窗棂透进些微天光。
她抬眸望去。
沈宴知披着墨青色宽袍,没系腰带,松垮垮拢在身上,露出素白中衣领口。
墨发未束,散在肩背,少了平凌厉,多了几分疏懒。
许是刚醒,那双惯常冷冽的眸子里还凝着倦意,眸光不锐利,反而像深潭静水。
“打扰兄长清梦了。”花妩垂眼行礼。
“无妨。”沈宴知声音仍有些哑,“坐。”
花妩抬眼,这才注意到,那张宽大书案一角,放着那盏素白八角宫灯。
灯已修好。
破损的绢面换了全新素白软烟罗,其上墨梅重新勾勒,笔触比原先更清劲疏朗。
沈宴知目光扫过她怔然的脸:“怎么了?”
花妩回神,过去坐下。
“兄长,灯修好了?”
“嗯。”淡淡应了一声,端起热茶抿了一口,“找的城南老匠人,手艺尚可。”
“兄长费心了。”花妩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妾没想到还能修好。”
苍竹侍立门侧,闻言眼睫微颤。
他悄悄抬眼,瞥向案角那盏灯。
灯骨衔接处还有细微鱼胶痕迹,分明是公子昨夜用指尖一点点抿上去的。
公子为何要瞒?
沈宴知却已搁下茶盏,目光掠过花妩手中那叠齐整的宣纸。
他眸光微凝:“这是?”
花妩忙将抄本双手奉至案上,“妾已按兄长吩咐,抄录百遍《女诫》,还请兄长过目。”
沈宴知没立即去取,视线落在她脸上。
烛影摇光里,她眼下那片青晕更明显了。
“一夜抄完?”
“是,妾不敢耽搁。”
沈宴知终是伸手,取过,翻看。
百遍。
一字不差,一笔不苟。
他翻至末页,忽然问:“可曾睡过?”
花妩轻轻摇头:“不曾。”
“为何急于一时?”
她目光澄澈:“兄长既罚,妾当领受。兄长昨为妾惩戒赵氏,府中多少眼睛看着。妾若拖延懈怠,恐会祸及兄长。”
沈宴知垂下眼帘,遮住眸中情绪。
罚她抄《女诫》,一是恼怒她不知轻重,拿性命儿戏;二也是存了敲打之意,让她谨记身份,莫要再行差踏错。
可此刻听闻她抱病强撑,灯下苦抄……
心头那丝莫名的烦躁又隐隐泛起。
蠢。
明知身子不适,不会明再抄?
他沈宴知难道还会派人盯着她一夜不成?
“你倒想得周全。只是这般不眠不休,若熬坏了身子,传出去,怕要说我苛待寡居弟妇。”
沈宴知将抄本搁回案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