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夫,别急着点火。”
“朕,从煤山回来了。”
这两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烧红的铁锥,狠狠扎进巩永固的耳朵里,钻进他的脑髓深处。
妹夫。
这个称呼,除了那个人,天下再无第二人会如此随意而又带着君王威仪地叫出口。
朕。
这个自称,在今夜的北京城里,本身就是一道催命符。
巩永固的身体彻底僵硬,握着火把的手臂仿佛凝固在了半空中,火苗舔舐着空气,发出“呼呼”的轻响,映得他那张儒雅的面孔明暗不定。
他死死地盯着朱由检。
眼前的男人,衣衫褴褛,比城外最落魄的灾民还要凄惨。脸上涂满了黑灰与涸的血迹,只有一双眼睛,在跳跃的火光里,亮得吓人。那不是一个乞丐该有的眼神,那是一种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看透了生死,只剩下冰冷目标之后的眼神。
是陛下吗?
不,不可能。
陛下已经……殉国了。消息早已传遍,人尽皆知。
可如果不是陛下,眼前这人又是谁?他身后的李若琏,巩永固是认得的。这位锦衣卫同知,是出了名的忠直之臣,城破之便传闻他已自尽殉国,为何会站在这里?还有那两个浑身散发着血腥与暴虐气息的囚犯,他们看“乞丐”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与狂热。
这一切都透着一股无法解释的诡异。
“你是谁?”巩永固的声音沙哑涩,像是两片砂纸在摩擦,“胆敢冒充陛下,戏耍本官!”
他手中的尚方宝剑微微抬起,剑尖直指朱由检。这是御赐之物,有先斩后奏之权。纵然国已破,但这把剑的威严,仍是他身为驸马最后的尊严。
朱由检没有理会那柄剑,他的目光越过巩永固,落在了他身后那具尚未封盖的华贵棺椁上。
棺中躺着一位女子,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正是他的皇妹,乐安公主。
一股源自这具身体最深处的悲恸,混杂着林睿灵魂的惋惜,瞬间涌上心头。但他强行将这股情绪压了下去。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
他只是平静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薇媞,是个好姑娘。她性子柔顺,胆子又小,最怕疼。你让她走得这般安详,朕……替她谢谢你。”
轰!
这句平淡的话,比任何雷霆都更能震动巩永固的心神。
乐安公主闺名,以及她怕疼的这个细节,是只有他们夫妻和皇帝才知道的秘密。外人绝无可能知晓!
巩永固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手中的火把“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到一旁。他握着尚方宝剑的手也再无力气,剑尖垂下,拄在地上,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前的现实,已经彻底摧毁了他准备慷慨赴死的决心和认知。
“陛……陛下……”
李若琏上前一步,沉声道:“驸马都尉,陛下自煤山脱险,一路从死人堆里出来,欲往南都,重整河山。你,还要在这里点火自焚,做那无用的死节之臣吗?”
李若琏的话,像是一盆冷水,浇在了巩永固的头上。
他猛地抬头,看着朱由检,又看了看棺中的妻子,再看看身后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的几个孩子。泪水,终于决堤而下。
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一个准备妻戮子再自焚殉国的决绝之人,此刻却哭得像个孩子。
“陛下……臣……臣有罪啊!”巩永固扔掉宝剑,跪倒在地,重重叩首,“臣无能,护不住公主,护不住京城……臣罪该万死!”
他这是在哭自己,也是在哭这个破碎的国家。
“你确实有罪。”
朱由检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哭嚎。
巩永固猛地一僵。
朱由检缓步走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的罪,不是护不住公主。而是她尸骨未寒,你不想着为她报仇,却只想着一把火烧了,下去陪她!你以为这是殉情?这是懦夫!”
“你死了,一了百了!可谁给公主报仇?谁给朕的大明报仇?谁来护着你的这几个孩儿?”
“你指望南京那帮废物?还是指望李自成良心发现?或者,你指望关外那群豺狼,会放过你的骨血?”
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巩永固的心上。
他呆呆地跪在地上,满脸泪痕,嘴唇翕动。报仇……他从未想过。国都破了,皇帝都死了,拿什么报仇?怎么报仇?
朱由检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他蹲下身,与巩永固平视。
“朕知道你在想什么。觉得朕疯了,带着两个囚犯,一个太监,一个锦衣卫,就想翻天?”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后的屠信和黎志。
“没错,朕是疯了。一个死过一次的人,当然是疯子。”
“他们两个,”朱由…检的嘴角扯出一个森然的弧度,“是朕从诏狱里放出来的疯狗。他们不讲忠义,只认富贵。朕许他们高官厚禄,他们就肯为朕咬死任何人。”
屠信和黎志咧开嘴,露出染血的牙齿,像是在印证朱由检的话。
“李若琏,他是朕的刀。他的妻女也死了,他现在只想人。”
王承恩,他是朕最忠心的大太监!
“而你,巩永固,”朱由检的目光变得锐利,“朕的妹夫,你饱读诗书,通晓大义。但现在,朕不需要一个满口仁义道德的驸马。朕需要一个和朕一样,心里只剩下仇恨的疯子。”
他凑到巩永固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不想亲手砍下刘宗敏的脑袋,告慰乐安在天之灵吗?你不想看着李自成被千刀万剐,让他也尝尝国破家亡的滋味吗?”
“你不想……让你的儿子,将来能挺直腰杆告诉所有人,他的父亲,不是一个只会放火的懦夫,而是一个跟着先帝爷,把这颠倒的乾坤,重新扶正的英雄吗?”
那声音充满了魔力,每一个字都在点燃巩永固心中那早已被绝望掩埋的火焰。
是啊,死,太容易了。
可活着,才有机会报仇!
为妻子报仇,为国家报仇!
巩永固的呼吸变得粗重,他的眼睛里,那死寂的灰色,开始被一点点血色取代。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朱由检,那张脏污的脸上,那双亮得可怕的眼睛。
他知道,眼前的皇帝,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刚愎自用,被文官集团耍得团团转的崇祯了。这是一个从里爬回来的恶鬼,一个为了复仇不择手段的君王。
跟着他,或许是九死一生。
不,是十死无生。
但,那又如何?
“臣……遵旨!”巩永固的声音嘶哑,却无比坚定。他重新捡起地上的尚方宝剑,双手奉上,“从今往后,臣与此剑,皆为陛下手中之利刃!陛下指向何方,臣……便向何方!”
朱由检接过剑,随手递给身后的李若琏。
他扶起巩永固,拍了拍他的肩膀:“好。这才是我朱家的女婿。”
他转身,看了一眼院子里那些堆积如山的财宝,又看了一眼那几个惊魂未定的孩子。
“李若琏。”
“臣在。”
“清点财物,能带走的,全部打包。这些,是我们起家的本钱。”
“遵命。”
“屠信,黎志。”
“罪臣在!”
“你们两个,把府里能找到的绳索、布匹都找出来。越多越好。”
两人虽然不解,但还是立刻应诺。
“巩永固。”
“臣在。”
“安抚好孩子们。然后,把你知道的,那些还忠于大明,又被李自成忽略的京中大臣、将领,他们的住处,他们的性格,一五一十地告诉朕。朕的‘火种’,不能只靠疯狗和死士。”
“臣,明白!”巩永-固看着自己的孩子,眼中闪过一丝柔情,但很快就被决绝所替代。
最后,朱由检的目光再次回到那具棺椁上。
他走到棺前,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那已经逝去的妹妹。
他没有哭,只是伸出手,轻轻地为她理了理鬓边的乱发。
“妹子,安心去吧。”
说完,他缓缓地,亲手将沉重的棺盖,合了上去。
“轰”的一声闷响,隔绝了阴阳。
也隔绝了过去那个优柔寡断的崇祯皇帝,最后的一丝温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