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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丝货送走后的几日,天始终阴沉着,却憋着一口气似的,雨总落不下来。空气粘稠闷热,田里的水汽和泥土的腥气蒸腾上来,混着远处飘来的艾草燃烧的味道——快到夏至了,村里开始准备祭祀土地神。

那几个“画师”依旧在村外转悠,背着他们的工具,这里量量,那里画画。他们很谨慎,从不靠近月奴家被封的田地,只在外围徘徊,尤其对后山那片岩壁和缓坡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兴趣。村人起初新鲜,久了也就习以为常,只当是城里人的怪癖。

月奴越发小心。她不再轻易去后山,采桑叶也尽量绕开那片缓坡。那块藏着陶片和窑土的墙缝,成了她心里最沉的秘密。她夜里常惊醒,凝神细听屋外的动静,只有夏虫无尽无休的鸣叫。

阿禾也察觉到了姐姐的紧绷。少年人心里憋着一股火,却只能闷头干活,把田里、地里侍弄得更加精细。他不再轻易跑远,总在月奴视线可及的范围内。

夏至前一天,按例是村里祭“田公田婆”的日子。家家户户要备三牲(猪头、鸡、鱼)、时令瓜果、新麦做的饼子,到村口的大榕树下集体祭拜,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是大事,连最懒散的汉子这天也会收拾齐整。

月奴家今年光景不好,但也尽力备了一份薄礼:一只自家养的鸡、一小篮新摘的李子、还有月奴用最后一点细面烙的几张饼。祭神是心意,再难也不能缺。

大清早,村人就陆续聚到了大榕树下。王里正主持祭祀,穿着他那身最好的绸衫,脸色却不大好看,眼神时不时瞟向月奴这边,又很快移开。供桌摆开,香烟缭绕,气氛庄重又带着节日的松快。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被大人低声呵斥。

月奴带着阿禾,默默站在人群靠后的位置。她看见那几个“画师”也来了,远远站在人群外围,像是观察风土人情,目光却时不时扫过祭台和人群。

祭祀仪式开始,王里正领着几个族老上前敬香、念祷词。无非是些“保佑一方平安,稼穑丰饶”的老话。念到一半,忽然,站在外围的一个画师“咦”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在肃穆的氛围里显得格外清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画师正蹲下身,用手指拨弄着榕树盘根错节的根部附近裸露的泥土。那里因为常年踩踏和雨水冲刷,露出一些碎石和硬土块。

“何事喧哗?”王里正被打断,有些不悦。

那画师站起身,手里拈着一块沾着泥的小石子,不对,更像是一小块陶,颜色灰褐,边缘不规则。他走到王里正面前,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探究:“里正恕罪,在下并非有意搅扰。只是见此物形制古朴,纹路特异,似乎……并非近代之物。敢问里正,贵村可有什么古老的传说,或是早年曾发现过类似器物?”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聚焦在那块小小的陶片上。王里正脸色微变,接过来看了看,干笑一声:“乡下地方,破陶烂瓦多了,许是哪家孩子玩耍埋下的,或是早年废弃的陶罐碎片,不足为奇。”

“不然,”另一个年长些的画师走上前,接过陶片仔细端详,又凑到鼻尖闻了闻,“王里正,您看这土沁,这质地,还有这隐约的绳纹……依在下浅见,倒像是古越人时期,甚或更早的遗物。若真是如此,贵村此地,怕是大有来历啊。”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进了每个人耳朵里。“古越人”、“遗物”、“大有来历”这些字眼,像水滴进了油锅,人群顿时嗡嗡议论起来。

“古越人?那不是老祖宗以前的人吗?”

“咱们这儿真有宝贝?”

“怪不得李大人要在这儿建书院,是看中风水了吧?”

“可月奴丫头说地下不干净……”

王里正的额头渗出细汗,他强作镇定:“二位先生怕是看错了。祭祀大事,莫要……”

“里正,”那年长画师打断他,神色认真起来,“若此地真有古迹,按《大周律·工律》,‘凡兴作土木,遇古器碑碣、陵墓遗址,即停工报官,敢有毁匿者,论罪。’此事非同小可,非但在下几人,便是里正您,也担待不起隐匿不报之责啊。”

这话说得极重,气氛骤然凝滞。连不懂律法的村人都听出了其中的利害。破坏古迹,是重罪!

王里正拿着那块陶片,像拿着块烧红的炭,丢也不是,拿也不是。他狠狠瞪了月奴一眼,仿佛是她搞的鬼。月奴垂着眼,心却怦怦直跳。她认出那块陶片,质地纹路和她发现的那些很像,但绝不是她藏的。是巧合?还是……这些“画师”自导自演?他们想干什么?将“古迹”之事公开化?这对李谕有何好处?

不,不对。月奴脑中飞快转动。如果李谕想悄悄压下此事,绝不会让“画师”当众点破。除非……这不是李谕的人?或者,李谕改变策略了?他想借“发现古迹”之名,将买地之事与“保护文脉”挂钩,甚至以官府征用的名义?

越想,越觉得寒意森森。

“咳,”王里正咳嗽一声,勉强挤出笑容,“先生言重了。一块碎陶,未必就是古迹。祭祀要紧,祭祀要紧。此事,容后再议,容后再议。”他将陶片小心揣进自己怀里,像是生怕它再惹出什么话来,赶紧招呼着继续祭祀流程。

但被打断的气氛再也回不去了。村人们心不在焉地完成仪式,分食祭品时,交头接耳的全是“古越人”、“宝贝”、“律法”。那几位画师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观察着众人的反应,偶尔低声交谈几句,目光若有所思地掠过月奴,掠过远处的后山。

祭祀草草结束。王里正匆匆离去,背影有些仓皇。那几个画师也收拾东西离开了村子,但月奴注意到,他们走的方向,似乎是往镇上去。

回到家中,阿禾憋不住问:“姐,那些画师说的是真的吗?咱们村地下真有古人的东西?”

月奴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但不知道是什么。他们今天这一出,不知道是福是祸。”

“要是真有宝贝,官府会不会把地收走?”阿禾担心地问,“那李大人是不是就买不成了?”

“或许吧。”月奴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也可能……更麻烦。”

她心里乱糟糟的。画师当众点破,等于是将“古迹”之事摆到了明面上。接下来,无论是李谕,还是官府,都不可能再装作不知道。事情的性质变了,从她和李谕之间的私产纠纷,可能上升为涉及地方文脉、需要官府介入的公事。

这对她是利是弊?如果官府介入勘查,确认有古迹,李谕的书院计划很可能搁浅,她的地或许能保住。但万一勘查结果模棱两可,或者……有人上下其手,将“古迹”轻描淡写化,甚至反过来给她扣上“编造古迹、阻挠善政”的帽子呢?

她想起了孙掌柜的威胁——“没有真凭实据,又能如何?”

她现在有的,也只是几块碎陶片和猜测。而那些画师,显然更有“专业知识”,他们的话,在官府那里可能更有分量。

雨,终于在这一天的傍晚,倾盆而下。不再是淅沥沥,而是天河倒泻般的狂暴,砸在地上溅起白茫茫的水雾,瞬间沟满河平。闪电撕裂天幕,雷声滚滚,像是天神在发怒。

月奴和阿禾赶紧检查屋顶,加固门窗,用盆桶接住漏雨的地方。雨水从门缝下渗进来,打湿了地面。那道封条,在狂风暴雨中剧烈地颤抖着,红色被冲刷得更加刺目,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撕扯下来。

在这场仿佛要淹没一切的夏至暴雨中,月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她像一株被洪水围困的秧苗,脚下是可能蕴藏着古老秘密、却也充满未知风险的土地,四周是虎视眈眈的暗流和即将到来的、不可测的官方审视。

她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不能乱。越是这个时候,越要稳住。地里的秧苗需要排水,蚕室不能受潮,弟弟需要安抚。日子,还要一天天过下去。

雨夜中,她点亮了油灯。昏黄的光晕照亮一小片潮湿的墙壁,也映亮了她沉静而坚毅的侧脸。窗外,雷声雨声交织成一片混沌的轰鸣,仿佛大地深处那些沉默已久的陶片与遗骨,也在这惊天动地的暴雨中,发出了无人能懂的、沉闷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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