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终南山的秋意已深,层林尽染,霜叶如丹。
自沈清砚第一次叩响那方古朴墓碑,时光如白驹过隙,悄然已过三月有余。
这一百余个日夜,在日复一日的”晨练”切磋中,悄然改变了许多事。
起初,两人只是拳来掌往,沉默以对,空气中只有招式破空之声与衣袂翻飞之响。沈清砚的每一招都刻意收敛,将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小龙女的每一式都清冷凌厉,却总在关键时刻被巧妙化解。
渐渐地,在歇息的间隙,石凳上对坐饮水的片刻,开始有了零星的对话。
“今日这式’天罗地网势’,龙姑娘使得比昨日更精妙了。”
沈清砚拭去额角细汗,含笑开口。
小龙女静坐对面,素手轻执陶碗,闻言只是眼睫微颤,半晌才淡淡道:“还差得远。”
虽只是寥寥数语,但那萦绕在她周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却在这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如春雪消融般渐渐淡去。
她开始习惯每日清晨的这场切磋,习惯这个总带着温和笑意出现在古墓外的身影,甚至习惯了他偶尔在过招时那些看似随意、实则暗含点拨之意的变招。
孙婆婆将这一切细微变化尽收眼底。起初她满心戒备,每次两人切磋时都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时刻紧盯着沈清砚的一举一动。
但随着时日推移,见这年轻人始终以礼相待,举止有度,除了每日准时前来”讨打”外,从未有过任何逾矩之举,她那颗紧绷的心也渐渐放松下来。
有时见两人在墓外空地上切磋,她会默默转身去准备早膳,或是在古墓前的药圃里侍弄那些珍稀草药。
只在两人停手歇息时,才端着两碗清水悄然出现,将碗放在石桌上后便默默退开,留给两人独处的空间。
她看得出来,姑娘虽然面上依旧清冷,但已不似最初那般对这个不速之客全然排斥。
这一日,秋高气爽,碧空如洗。一番酣畅淋漓的切磋之后,两人在古墓前的石凳上小憩。
沈清砚望着远处被秋色浸染的山峦,忽然提议:“今日天光正好,山巅视野想必极佳。龙姑娘可愿同往一观?”
小龙女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层林尽染,云蒸霞蔚。她沉默片刻,长睫轻颤,终是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施展轻功,衣袂飘飘,不多时便来到附近一处视野开阔的山巅。但见脚下云海微茫,远处群山如黛,终南胜景,尽收眼底。秋风掠过,带来松涛阵阵,吹动了小龙女如雪的白衣和墨染的青丝。
她静静伫立在崖边,望着这壮阔而陌生的景象,清冷的眸子里似有微光流转。
自小在古墓中长大,她极少主动走出那片幽暗,更少以这样的视角俯瞰天地万物。此刻立于山巅,但见云海翻涌,天地浩渺,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悄然涌上心头。
沈清砚站在小龙女身侧稍后一步的位置,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没有打扰这份宁静。他的目光掠过她被山风拂动的衣袂,掠过她凝望远山的侧影,最终落在她微微颤动的长睫上。
这三个多月的坚持,总算让这块寒冰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炷香,或许更久,小龙女清冷的声音随风传来,打破了这片寂静:“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问起他的来历。
沈清砚微微一愣,随即坦然一笑。
“在下沈清砚,本是读书人,寒窗十载,幸得探花及第。”
他刻意用了一个在她听来可能很陌生的身份开头,想看看她的反应。
果然,小龙女转过头来,清澈的眸子里带着一丝真切的不解。
“探花郎?”她微微偏头,这个略显稚气的动作出现在她清冷的面容上,有种奇异的反差,“是什么?”
沈清砚哑然失笑,耐心解释道。
“是朝廷科举取士的一种功名。天下读书人汇聚一堂考试,取中前三名,分别称为状元、榜眼、探花。这探花,便是第三名。”
他尽量说得简单直白,生怕那些世俗的功名利禄会玷污了她不染尘埃的纯净。
小龙女听罢,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哦。”
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也不知她听懂了没有,或者是否觉得这”探花郎”有什么了不得。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远方的云海,又问出了第二个问题,这个问题似乎更让她在意:“那你与全真教,是何关系?”
她之所以这么问,不仅因为古墓周边是全真教禁地,寻常人根本不可能随意往来,更因为在三个多月的交手中,她从沈清砚的武功路数上,隐约看到了几分全真教的影子。
那些看似驳杂的招式中,偶尔会流露出全真武学特有的中正平和。
沈清砚心念微动,知道这是关键所在。
他神色不变,语气平和地说道。
“全真教乃是前辈高人王重阳真人所创。而在下的授业恩师,是周伯通,乃是王重阳真人的师弟。”
他略作停顿,刻意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补充道。
“算起来,我勉强可算是全真教的半个门人吧,并非正式出家修行的道士。”
他有意淡化自己与全真教的关联,深知古墓派与全真教之间的历史纠葛。
林朝英与王重阳的过往,使得两派虽毗邻而居,却始终隔阂深重。
他生怕一个不慎,引起她的反感,将这数月来好不容易拉近的一点距离又推远了。
小龙女听完,若有所思地望着山间缭绕的云雾。秋日的阳光透过云层,在她素白的衣袂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许久,她才轻轻说了一句:“这样啊。”
她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也判断不出她对这个答案是否满意。山风拂过,带着深秋的凉意,吹得两人衣袂飘飘,仿佛欲乘风而去。
沈清砚看着她清丽的侧影,心中暗忖:这”温水”煮了三个多月,总算是能坐在一处说说话了。只是这”青蛙”的心思,依旧如这山间的云雾一般,难以捉摸。
不过,他并不着急。来日方长。
山巅之上,两人间的沉默并未持续太久。或许是今日的景色太过开阔,让人的心扉也不自觉地敞开;或许是数月来的相处终究消弭了些许隔阂,让一些往常不会提及的话题有了说出口的可能。
小龙女望着翻涌的云海,忽然又开了口,提及了那件引他前来的旧事。
“李莫愁说的比武招亲,”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如同山间流淌的泉水,不起波澜,“是假的。”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着很少需要使用的解释性语言。
“我从未说过那样的话。那是她……为了逼我出古墓,散布的谣言。”
沈清砚闻言,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几分”遗憾”之色,轻轻叹了口气:“原来如此……那真是太可惜了。”
小龙女微微侧首,清澈的眸中带着一丝真正的疑惑,望向这个总是带着让她不太明白的神情的男子:“可惜?”她不理解,这有什么值得可惜的。在她看来,那不过是师姐用来为难她的手段,与眼前这个人并无干系。
沈清砚迎着她的目光,脸上那抹玩世不恭的笑意淡去,眼神变得专注而认真,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可惜它不是真的。”
他心中早已盘算清楚。小龙女久居古墓,心思纯净如白纸,那些世俗间拐弯抹角、试探来去的含蓄手法,对她恐怕毫无用处,甚至可能因为她的不解其意而弄巧成拙。
既然如此,不如单刀直入,将自己的心意明明白白地摆在台面上。
在这等情境下,过于含蓄矜持反是下策,直球进攻,或许能在这张白纸上留下更清晰的印记。
“若是真的。”
沈清砚目光灼灼,毫不避讳地看着她清丽绝俗的容颜,一字一句道。
“那我便会倾尽所有,用尽一切方法,在擂台上堂堂正正地打败你。”
他话语微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小龙女耳中。
“然后,娶你过门。”
“娶你过门”这四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虽轻,却瞬间激起了涟漪。
小龙女自幼生长于古墓,虽不谙世事,却也从师父和孙婆婆偶尔的提及中,知晓”嫁娶”二字的含义。
那是男女之间最为亲密的关系缔结,是与她十八年来所遵循的古墓派规条截然不同的路径。师父临终前的叮嘱犹在耳边。
古墓派弟子,终身不得嫁人,除非……
她从未想过会有人如此直接、如此毫无遮掩地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没有迂回,没有试探,就这么直白地摊开在眼前。
一股陌生的、微热的悸动毫无预兆地袭上心头,让她那常年冰封般苍白的脸颊,竟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红晕。
这抹红晕如同白玉染霞,瞬间冲淡了她周身那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美态,仿佛冰雪初融,春色乍现。
但这抹异色只存在了极短的刹那。小龙女迅速收敛心神,那丝红晕如潮水般褪去。
小龙女避开沈清砚那过于直接的目光,重新望向远处的山峦,语气恢复了以往的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刻板的疏离,直直地说道。
“我们古墓派弟子,是不可以嫁人的。”
这是门规,是她从小被灌输的理念,是她认知中不可逾越的界限。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要彻底划清这条界线,补充道。
“这种话,你以后不要再说了。”
山风依旧吹拂,带着深秋的凉意,卷起几片早凋的落叶,在两人之间打着旋儿落下。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却因这短短几句对话,已然变得不同。
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被沈清砚一把捅破,虽然得到的是一句拒绝,但某种隐秘的、难以言说的东西,已然在悄然改变。就仿佛在这秋日的山巅,一粒种子已经落下,只待来年春暖,或许就会破土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