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何清准时到“锦年置地”报到。入职流程简洁高效,HR核对个人信息、讲解公司规章,随后带他熟悉办公区。研发设计部的同事们纷纷上前打招呼,笑意真诚,初来乍到的局促感瞬间消散,何清只觉如沐春风。
他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推窗可见昆玉河的粼粼波光,近处一条水系蜿蜒穿绕,恰应了“小溪清水平如镜,一叶飞来浪细生”的意境。清雅景致令何清神清气爽,他将“云境府”的地块勘测数据、客户需求报告逐一分类梳理,又结合昨日实地考察的记忆标注重点,很快沉入工作状态,一边构思一边勾勒草图。
时光飞逝,入职一个多月了,何清在公司里一直没见过陈星野。他去销售部打听,才知她被调到苏州推广新项目,归期未定,估计得春节前后了。莫名的失落漫上心头,他闷闷不乐地返回办公室,还好手头工作紧张繁重,那些细碎的牵挂,渐渐被忙碌冲淡。
一日下午,何清去公司附近的“上岛咖啡”见客户。他提前十五分钟到店,选了临窗的位置翻看资料,偶然抬头时,瞥见街对面菜市场门口,一个孕妇脚步沉重地走出来,手里拎着一袋青菜和面条。
她穿一件洗得发硬的老款羽绒服,面容憔悴,头发像一团枯黄的海藻,散乱地披在肩上,额前碎发黏着汗渍,整个人透着说不出的狼狈。
何清只觉有些似曾相识,不由得定睛细看,随即心头猛地一震——她竟是盛妍!
他大惊失色,无数疑问汹涌而出:那个热衷华服和美食,向来把体面看得比性命还重的要强女孩,怎么变成了这般笨拙邋遢的模样?她不是该在巴黎鲜衣怒马、激扬文字吗?怎么会独自一人出现在这嘈杂破旧的菜市场里?
何清起身快步出门,悄悄跟在盛妍身后,看着她蹒跚走进旁边的“柳景家园”。这是个建于八十年代的老旧小区,斑驳的墙面爬满枯藤,墙角堆着废弃纸箱与旧家具,栅栏上贴满花花绿绿的小广告,楼道里还飘来呛人的烟味……与盛妍曾经向往的高档社区,判若云泥。
盛妍走进路西一栋楼的单元门,何清正想追上去叫住她,手机突然响起,是客户催促的电话。他只好按捺住翻涌的心绪,匆匆赶回“上岛咖啡”,可方才那抹憔悴的身影,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与客户对接完工作,何清立刻折返“柳景家园”。他向门口便利店的老板打听盛妍的情况,对方叹道:“她搬来没多久,听说是住顶楼,又没电梯,天天挺着个大肚子爬上爬下,也没人搭把手,看着真叫人心疼。”
自从两人“五一”分手,到现在仅仅半年多的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何清心乱如麻,又不敢贸然上楼打扰,在楼底下徘徊许久,直到她家的灯光熄灭,才怅然离去。
第二天,何清估摸着盛妍下午还会去买菜,便提前守在菜市场门口。不出所料,她依旧买了青菜和面条,挺着圆鼓鼓的肚子,像只笨拙的企鹅,一摇一摆地走了出来,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
“盛妍?”他上前一步,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她。
盛妍闻声抬头,看清来人是何清时,脸色瞬间煞白如纸,眼里满是惊慌与躲闪,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脚下一个趔趄,手里的塑料袋“啪”地摔在地上,青菜撒落一地。
何清连忙蹲下身,把菜和袋子捡起来递她,语气平和:“好久不见,外面冷,咱们去咖啡店坐坐吧。”
盛妍身体僵硬,手指死死攥着塑料袋,把里面的面条捏成了黏糊糊的面团。她迟疑了半晌,嘴唇嗫嚅着,终究还是低着头,跟着他进了咖啡店。
落座后,她下意识摸了摸孕肚,又像触电般慌忙收回手,转而仓皇地捋着额头的碎发,还使劲抻了抻羽绒服的下摆,试图遮住凸起的小腹,每一个动作都透着难掩的局促与不安。
何清故意盯着菜单,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问道:“你不是出国了吗?怎么来这儿买菜?”
一时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盛妍垂着头,泪水在眼眶打转,声音颤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当初江涛信誓旦旦地许诺只要结婚就送我出国,但领证后他立刻变卦了,不肯给我做经济担保,所以签证没办下来……后来就意外有了孩子。”
“你住这附近?”何清接着问,目光掠过她紧绷的肩头。
“嗯,江涛给我买了这边‘锦年光华’的楼王,顶层复式,240平米,是小区最好的位置……”她目光闪烁,指甲不停地抠着桌布。
何清哭笑不得,都落到这般境地了,还这么要面子。
他开口打断她:“我知道你住在‘柳景家园’。”
“柳景家园”四个字,像一把利刃,瞬间刺破了盛妍的伪装。她的肩膀猛地垮了下来,泪水无声滑落,先是压抑的哽咽,很快便成了肆无忌惮的放声大哭,仿佛要把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压抑与绝望,都倾泻而出。
何清的心里五味杂陈,手指捻破了菜单的边角,一时竟想不出安慰的话,只能默默地递过纸巾。
哭声渐渐平息,盛妍红着眼眶,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刚结婚的时候,江涛给我买过一些衣服和首饰,经常带我去跟客户吃饭。每次饭局的保留节目,就是让我用法语给对方敬酒、说一段祝愿的话,以此炫耀他有个名校毕业、将去法国留学的妻子。”她自嘲地扬起嘴角,笑意里满是苦涩,“当时的我就像马戏团里表演节目的动物。后来我实在受不了,提出离婚,他死活不同意,吵急了还动手打我……”
说到这里,她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说:“更龌龊的是,他偷偷把我的避孕药换成了维生素片,我才怀了孩子。我想着就这样将就过吧,可万万没想到,查出怀孕没多久,他就出轨了,公然跟一个健身教练出双入对,还把人带回我们金融街的房子里。”
“我一气之下就搬了出来,‘柳景家园’这房子,是江涛他妈单位以前分的,又小又旧,墙皮掉了不说,连热水都没有,但至少清静,不用看到江涛的臭脸。”她吸了吸鼻子,脸上满是疲惫与麻木。
“你毕业后一直没工作吗?”
“当初一门心思想留学,也以为是板上钉钉的事,就没找单位面试。后来签证黄了,我去了一家外企做翻译,可怀孕后反应太大,吐得昏天黑地,根本没精力上班,只能辞职了。”
“你现在怀着孩子,正是需要营养的时候,怎么能只吃青菜面条?”何清的语气里,带着难掩的不忍与痛惜。
“不怕你笑话,江涛刚开始还按月给我生活费,可自从知道我怀的是女儿后,就断了生活费。我打电话给他,要么不接,要么就骂我没用,连个儿子都生不出。”
盛妍说完,又捂住脸低声啜泣起来,瘦弱的肩膀剧烈抽动着,像风中快要折断的枯枝。
何清忽然想起她的母亲,那个一心盼着女儿高嫁、替她在前夫面前争回面子的女人,于是问道:“你妈呢,她怎么没来照顾你?”
“我妈当初打死也不信江涛会出轨,她一直以为只有我爸那种高大英俊的男人才会花心,江涛长相普通,应该老实本分。后来她抓到江涛和那个教练厮混,跟他们大吵一架,一时急火攻心,脑出血了,现在还在医院住着……”
盛妍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深谷传来,带着无尽的悔恨与绝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