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着那笔沉甸甸、用父亲的工作和生命换来的巨款,林晚舟感觉自己像是抱着一团火,又像是揣着一块冰。那厚厚几沓纸币紧贴着他胸口的皮肤,带来一种滚烫的踏实感,却也散发着命运的冰冷寒意。他下意识地用手臂护在胸前,仿佛这样能更安全些。
他先是快步赶往机械厂财务科。财务科设在厂部办公楼的一楼,走廊里弥漫着淡淡的墨水味和灰尘气息。他敲开科长办公室的门,那位姓张的科长是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人,正戴着套袖在打算盘。看到林晚舟递过来的李主任亲笔条子和私章,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仔细审视了一番,又抬眼看了看林晚舟那张年轻却异常沉静的脸。
“林建国家的孩子?”张科长低声确认了一句,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有些突兀。
林晚舟默默点头,将父亲的死亡证明和户口本也递了过去。
张科长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打开了身后的铁皮柜,发出“嘎吱”一声轻响。他取出一本厚厚的账册,翻到某一页,又拿出一个沉甸甸的木盒子,里面是各种面值的钞票和票据。
“在这里签个字,按个手印。”张科长指着账册上的一处。
林晚舟拿起那支蘸水钢笔,笔杆冰凉。他深吸一口气,在指定位置签下自己的名字,笔迹稳定有力,完全不似一个十七岁少年。然后又用食指蘸了印泥,按下了一个鲜红的手印。那红色,刺得他眼睛微微发疼。
张科长点出三百元钱,主要是印着工农兵形象的大团结,也有不少印着女拖拉机手的五元券,以及更零碎的毛票。他熟练地用一张略显粗糙的牛皮纸将它们包好,递了过来,厚厚的纸包握在手里很有分量。
“拿好了,孩子。”张科长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路上小心。”
“谢谢张科长。”林晚舟低声道谢,声音有些干涩。他接过纸包,没有立刻放进怀里,而是转身走到走廊角落,背对着人群,迅速而巧妙地将这三百元与李主任给的三百五十元分开,连同那些印着全国粮票、布票字样的珍贵小纸片,分别塞进内衣缝制的暗袋、裤腰内侧的夹层,以及鞋垫底下。做完这一切,他才感觉那狂跳的心脏稍稍平复了一些。
调整了一下呼吸和表情,他离开了机械厂,朝着下一个目的地——街道办事处下设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设在一个旧式四合院的东厢房里,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红漆已经有些剥落。还没进门,嘈杂的声浪就扑面而来。里面挤满了人,大多是些和他年纪相仿的青年,脸上带着兴奋、忐忑或迷茫。他们的父母家人则围在旁边,喋喋不休地嘱咐着,或是沉默地帮着整理材料。空气闷热而浑浊,混合着汗味、墨水味和劣质烟草的气息。
墙壁上贴满了鲜艳的标语——“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扎根农村,志在四方!”“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红底黄字,格外醒目。旁边还有一张巨大的、画着箭头和星星点点的中国地图,标注着各个下乡地点。
林晚舟像一尾灵活的鱼,悄无声息地挤过人群,目光锐利地扫过地图,最终精准地锁定了地图右上角那片墨绿色的区域——“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地区,红星公社”。他的指尖在口袋里微微蜷缩,仿佛已经触摸到了那片黑土地的冰凉与厚重。
他挤到最前面的办公桌前。负责登记的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梳着齐耳短发的中年女干部,姓刘。她面前堆着厚厚的表格和公章,忙得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也顾不上擦,只是不时推一推滑下鼻梁的眼镜。
“同志,您好,我来报名上山下乡。”林晚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刘干部头也没抬,拿起蘸水笔:“姓名,年龄,家庭住址,成分。”
“林晚舟,17岁,红星机械厂家属院,工人成分。”他流畅地回答,同时将已经被汗水浸得边缘有些发软的户口本递了过去。
刘干部熟练地登记着,笔尖在粗糙的纸张上划出沙沙的声响:“有没有意向的去向?内蒙古兵团、云南农场……”
“同志,”林晚舟微微提高了声音,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申请去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地区红星公社。”他顿了顿,迎着刘干部终于抬起的、带着讶异的目光,继续说道,声音清晰而有力,“我妹妹林晚晴,今年14岁,她也自愿跟我一起去,扎根边疆,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为保卫和建设北大荒贡献我们微薄的力量!”
“14岁?带着妹妹?”刘干部彻底停下了笔,镜片后的眼睛睁大了,上下打量着这个看起来瘦削却站得笔直的少年,“小姑娘年纪太小了,这……你们家大人呢?他们同意吗?”她注意到户口本上户主一栏是“林建国”,并盖了“死亡”的蓝戳。
林晚舟脸上适时地浮现出一种混合着哀伤与坚毅的复杂神情,他微微垂下眼睫,声音低沉了几分,却足够让周围几个人听见:“同志,不瞒您说,我父亲前年因公殉职了,母亲身体一直不好,去年也没了。家里……现在有些特殊情况。我作为哥哥,必须带着妹妹。我们不怕苦,不怕累,听说红星公社那边虽然冷点,但地广人稀,土地肥沃,只要肯下力气,就能挣够工分,能吃饱饭!我们不想给国家添负担,我们想靠自己的双手活下去!”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逻辑清晰,既点明了“父母双亡”、“家庭困难”的实际情况,又表达了“自力更生”、“为国分忧”的决心,最后还精准地提到了“能吃饱饭”这个在当前形势下最具吸引力的条件。他甚至还巧妙地暗示了“特殊情况”,留给对方想象空间。
刘干部脸上的惊讶渐渐被浓浓的同情和一丝赞赏取代。她看着少年洗得发白的衣领和那双过早承担起生活重担却依旧清亮的眼睛,心里软了下来。她旁边一个正在整理档案的年轻女干事也停下了动作,好奇地望过来。
“唉,真是苦藤上结的苦瓜……”刘干部叹了口气,语气充满了怜悯,她拿起笔,在登记表上寻找着,“现在报名的人多,好些靠近城市、条件好的地方都抢破头了……你们先报,觉悟又这么高,正好!红星公社那边位置偏,名额还有!”她像是下定了决心,在登记表上郑重地写下了林晚舟和林晚晴的名字,在去向一栏,用力画了个勾,写下了“红星公社”四个字。
一边写,她一边忍不住对旁边那个年轻女干事感叹,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褒奖:“小赵,你看看这两个孩子,多懂事,多高的觉悟!父母都不在了,兄妹俩相依为命,不哭不闹,还主动要求到最艰苦的边疆去!这才是我们真正应该树立的榜样啊!”
被称为小赵的年轻女干事也连连点头,看向林晚舟的目光里充满了善意。
周围几个等待报名的青年和家长也听到了这番对话,纷纷投来或敬佩、或好奇、或带着些许同情的目光。有人低声议论着:“是林工家的孩子吧?真不容易……”“看着就稳重,带着妹妹去那么远,有担当!”
林晚舟微微低下头,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光芒。觉悟?榜样?他心中泛起一丝苦涩的自嘲。这所谓的“高觉悟”背后,是家破人亡的惨痛,是被至亲逼到绝境的无奈,是凭借前世血泪教训才争来的一线生机。但他需要这份评价,需要这顶“高帽子”,来堵住奶奶和大伯母可能闹事的嘴,来为自己和妹妹争取到这相对理想的安身之所。
“谢谢刘同志!谢谢组织给我们这个机会!我们一定好好干,绝不辜负您的期望和组织的培养!”林晚舟接过那张墨迹未干、盖着鲜红公章的报名回执,如同接过一道至关重要的护身符,再次诚恳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将回执仔细折好,和那些珍贵的票证放在一起,贴身收好。那张薄薄的纸,此刻仿佛有千斤重。
挤出依旧嘈杂的报名办公室,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林晚舟站在院门口的台阶上,眯起眼睛,感受着阳光照在脸上的微暖,也感受着怀揣巨款和报名回执带来的那份沉甸甸的、冰冷的踏实感。
第一步,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已经成功迈出。
钱,有了。
安身之处,定了。
接下来,就是回家,面对最后的风暴,然后,带着妹妹,踏上那列注定将改变他们命运的北上的火车。
他深吸一口混杂着城市烟火气的空气,脚步沉稳有力地踏下台阶,朝着那个即将告别、充满痛苦回忆却也有一丝牵挂的“家”走去。前方的路注定坎坷,但他眼神锐利,步伐坚定,再无半分犹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