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受伤的事,第二天早上就传开了。
林春芽天不亮就起来检查鸡窝。芦花母鸡的翅膀上还缠着她昨晚包扎的布条,精神萎靡,缩在角落里。公鸡倒是没事,围着母鸡转圈,时不时啄一下地面。
她小心地给母鸡换了药,重新包扎,又单独给它准备了加了米糠的食水。做完这些,天才蒙蒙亮。
正屋门开了,赵金花走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往鸡窝这边看。
“春芽,鸡怎么了?”她走过来,眉头皱着。
“昨晚不知道被什么伤了。”林春芽指着母鸡翅膀上的布条,“流了点血,我给包上了。”
赵金花蹲下检查,布条渗出血迹,母鸡在她手里瑟瑟发抖。
“伤得挺重。”她脸色沉下来,“怎么伤的?”
“不知道。”林春芽说,“昨晚我听见动静出来看,鸡已经伤了,没看见人。”
赵金花没说话,但眼神锐利地扫视院子。东屋西屋都还关着门,院里静悄悄的。
“这鸡还能下蛋吗?”她问。
“养几天应该能好,但下蛋……得等伤好了。”林春芽说。
赵金花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土:“好好养着。这鸡是下蛋的,不能出事。”
“我知道,奶。”
早饭时,全家都知道了鸡受伤的事。
“肯定是黄鼠狼。”刘翠花说,“咱们村后山有黄鼠狼,专偷鸡。”
“不像。”王红霞扒拉着碗里的糊糊,“黄鼠狼偷鸡,直接就叼走了,哪会只伤不下嘴?”
“那你说是什么?”刘翠花问。
“谁知道呢。”王红霞瞥了林春芽一眼,“说不定是有人心里有鬼,故意弄伤鸡,好说自己养鸡不容易。”
林春芽低头吃饭,没接话。
她知道,三婶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在她看来,鸡受伤是林春芽自导自演,为了博取同情,或者掩盖养鸡失败。
“行了,吃饭。”林满仓打断,“一只鸡而已,伤了就伤了,养好就是。”
但林春芽注意到,爷爷说这话时,眼神往三婶那边瞟了一眼。
他也怀疑?
吃完饭,林春芽收拾东西准备去上工。今天队里要收最后一批玉米,活重,她得早点去。
刚要出门,林卫东从东屋出来,叫住她。
“春芽姐,等等。”
林春芽回头。
林卫东走过来,脸上挂着奇怪的笑:“听说你养的鸡受伤了?”
“嗯。”
“真可惜。”林卫东说,“那鸡挺能下蛋的。我娘还说,等攒够一篮子蛋,给我做鸡蛋羹呢。”
林春芽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林卫东耸耸肩,“就是提醒你一句,当记分员就好好当,别老整些乱七八糟的事。鸡养不好就算了,工分可得记清楚了。我娘昨天可说了,你今天要是再给她少记工分,她就去队长那儿告你。”
“我记工分,只看干活多少,不看是谁。”林春芽平静地说。
“行,你有原则。”林卫东冷笑,“但愿你能一直这么有原则。”
他哼着歌走了。
林春芽看着他背影,心里突然一动。
昨晚那个弄伤鸡的人……会不会是林卫东?
他有动机——嫉妒她当上记分员,怨恨她考得比他好。也有机会——年轻人手脚灵活,翻墙入院不难。
但没证据。
她摇摇头,不再多想,快步往地里走。
今天的活确实重。
最后一片玉米地,玉米秆比人还高,叶子又宽又厚,划在脸上生疼。社员们一字排开,挥舞镰刀,玉米秆一片片倒下。
林春芽拿着小本子,在地头来回走动,记录每个人的进度。
三婶王红霞今天格外卖力。昨天只剥了半垄玉米,今天一上午就割倒了一整垄,速度比旁边的人还快。
中午休息时,林春芽给大家记工分。
“王红霞同志,上午割玉米一垄,记四个工分。”
王红霞擦着汗,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听见没?四个工分!我可没偷懒!”
周围几个婶子都看过来。
“红霞今天真能干。”
“可不是,昨天还慢吞吞的,今天像换了个人。”
王红霞更得意了,瞟了林春芽一眼:“春芽,你可记清楚了,别又给我少记。”
“不会。”林春芽在本子上写下数字。
下午继续干活。
王红霞依然卖力,但到了后半段,速度明显慢下来。她喘着粗气,脸上全是汗,镰刀挥得也没上午那么利索了。
林春芽看在眼里,没说话。
收工时,她统计全天工分。
“王红霞同志,上午四个工分,下午两个半工分,全天六个半工分。”
王红霞一听,脸就垮了:“下午怎么才两个半?我干了一下午!”
“下午后半段,你速度慢了。”林春芽指着本子上的记录,“按标准,只能记两个半。”
“我那是累了!谁干一天活不累?”王红霞声音高起来,“你就不能通融通融?”
“三婶,工分标准是队里定的,不是我能改的。”林春芽说,“你要是觉得不公平,可以找队长。”
“又找队长!”王红霞气得跺脚,“林春芽,你是不是故意的?昨天给我少记,今天我这么卖力,你还给我少记!”
“我没有故意。”林春芽合上本子,“我按规矩记。”
周围收工的社员都围过来看热闹。
“红霞,你今天确实后半段慢了。”
“是啊,我看见你老歇着。”
“春芽记的没错。”
王红霞脸上挂不住,指着林春芽:“行,你等着!”
她扛起农具,气冲冲走了。
林春芽收拾好东西,也准备回家。
刚要走,队长走过来。
“春芽,今天怎么样?”
“还好。”林春芽说,“就是三婶……”
“我听说了。”队长叹口气,“红霞那个人,脾气急,爱占小便宜。你坚持原则是对的,但也要注意方法。”
“队长,我不知道该怎么注意方法。”林春芽实话实说,“给她多记,别人不服。给她少记,她闹。”
“这样,”队长想了想,“下次她要是再闹,你让她来找我。我来处理。”
“谢谢队长。”
回家的路上,林春芽心情有些沉重。
这才第二天,家里就有人闹。接下来呢?还会有多少人因为工分的事跟她闹?
她不怕闹,但她怕影响工作。记分员这个位置,很多人盯着。她要是处理不好,队里随时可以换人。
得想办法立住脚。
正想着,身后传来脚步声。
“春芽同志!”
是陈卫国,推着自行车,从后面追上来。
“陈同志。”林春芽停下。
“我回知青点,正好路过。”陈卫国说,“你今天……没事吧?我听说你三婶又闹了。”
“没事。”林春芽笑笑,“习惯了。”
陈卫国推着车跟她并排走:“春芽同志,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
“你这个位置,很多人看着。”陈卫国认真地说,“尤其是你们队,社员们互相都认识,亲戚套亲戚。你记工分,难免会得罪人。”
“我知道。”林春芽点头。
“所以你得有个‘护身符’。”陈卫国说,“我说的不是真的护身符,是能让别人不敢轻易动你的东西。”
“比如?”
“比如队里的支持。”陈卫国说,“队长今天帮你说话,这是个好的开始。但还不够。你得让更多的人看到,你当记分员,对队里、对社员都有好处。”
林春芽若有所思。
“还有,”陈卫国压低声音,“我听说……你们队去年的工分账,有些问题。”
林春芽心里一惊:“什么问题?”
“具体的我不清楚,但听一队的老记分员说,三队去年的工分核算,好像不太对劲。”陈卫国说,“今年的新账是你记,去年的旧账还在队部放着。你要是能把旧账理清楚……”
他没说完,但林春芽明白了。
如果她能查出旧账的问题,那她在队里的地位就稳了。因为只要她能把账理清,队里就不会轻易换掉她。
“谢谢你,陈同志。”林春芽真心实意地说。
“不客气。”陈卫国笑笑,“咱们都是年轻人,互相帮忙应该的。”
到了岔路口,两人分开。
林春芽继续往家走,脑子里反复想着陈卫国的话。
旧账……
晚饭时,王红霞果然又闹了一场。
这次她没哭没喊,而是阴阳怪气。
“哎呀,还是人家春芽有本事,当上记分员,六亲不认。”她一边盛饭一边说,“自家人干活,照样卡得死死的。这要是在旧社会,那就是大义灭亲啊。”
林春芽没接话,安静吃饭。
“红霞,少说两句。”林满仓皱眉。
“爸,我说错了吗?”王红霞委屈道,“您看看,建军今天累死累活,春芽给记了多少工分?七个!隔壁老李,干一样的活,记八个!这不是欺负自家人是什么?”
林建军闷头吃饭,不吭声。
“三婶,”林春芽放下碗,“三叔今天下午修农具,修了一个小时,没下地干活。按规矩,修农具记一个工分,下午下地记三个,总共四个工分。我给他记了七个,已经多给了。”
屋里安静了一下。
王红霞脸色变了:“你胡说!建军下午明明下地了!”
“我记着呢。”林春芽拿出小本子,“下午两点到三点,三叔在队部修农具。三点以后才下地,干到收工。这是队长分配的活,不是我瞎编的。”
王红霞看向林建军:“建军,你说!”
林建军头更低了,小声说:“是……是修了会儿农具……”
“你——”王红霞气得脸通红。
“行了!”林满苍拍桌子,“吃饭就吃饭,吵什么吵!”
没人敢说话了。
林春芽快速吃完饭,收拾碗筷,然后回屋。
她点上煤油灯,拿出工分簿,开始整理今天的记录。
一笔一笔,清清楚楚。
她心里明白,三婶不会就这么算了。今天她当众揭穿三叔没干满工,等于是打了三婶的脸。以三婶的脾气,肯定会报复。
但她不后悔。
原则就是原则。她要是今天退一步,明天就得退十步。
正写着,门外传来敲门声。
“春芽。”
是母亲。
林春芽开门,王桂芬闪身进来,手里端着碗红糖水。
“妈?”
“喝了。”王桂芬把碗递给她,“你三婶那个人……你别往心里去。”
“我没往心里去。”林春芽接过碗,红糖水还温着,“妈,你别担心。”
王桂芬在床边坐下,看着她:“春芽,妈知道你难。但这个家……你就不能稍微让着点?都是一家人,何必闹这么僵?”
“妈,我让了,他们就会得寸进尺。”林春芽说,“就像去年,三婶跟大伯母抢布票,你让了,结果呢?她们觉得你好欺负,以后什么都抢你的。”
王桂芬沉默了。
“妈,”林春芽握住母亲的手,“咱们不能再让了。再让,咱们在这个家就真没活路了。”
王桂芬眼圈红了,点点头:“妈知道……妈就是怕……”
“不怕。”林春芽笑笑,“我有分寸。”
送走母亲,林春芽继续工作。
她想起陈卫国说的旧账。
队部的旧账本,她明天可以申请看看。但得有个合理的理由。
有了。
就说要核对今年的工分标准,需要参考去年的记录。这个理由正当,没人能反对。
她打定主意,明天一早就去找队长。
夜深了。
林春芽吹灭灯,躺下睡觉。
迷迷糊糊中,听见院子里有动静。
她立刻清醒,悄悄起身,走到窗边。
月光下,一个人影在鸡窝旁蹲着,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正往鸡食槽里倒。
又是下药?
林春芽屏住呼吸,仔细看。
那人倒完东西,站起身,左右看看,然后轻手轻脚往正屋走。
是王红霞。
林春芽心里一沉。三婶果然报复了。
等王红霞进屋,林春芽才轻手轻脚出去。
她走到鸡窝边,检查鸡食槽。里面除了平时的食水,多了一些白色粉末。
她沾了一点闻,有股刺鼻的气味。
这次不是盐,也不是普通的药。
她想起前世的一件事——三婶家曾经闹老鼠,买过老鼠药。那种药的气味,就是这个味。
老鼠药!
林春芽心里一惊,赶紧把鸡食槽里的东西全部清理掉,又舀水冲洗了好几遍。
做完这些,她站在院子里,浑身发冷。
三婶这是要毒死鸡。
如果鸡死了,奶奶肯定会追究。到时候三婶只要说她“不会养鸡”,或者干脆说是她“故意毒死鸡”,她就完了。
好狠的心。
林春芽回到屋里,躺在床上,睁着眼到天亮。
她不能去告发三婶。没证据,三婶不会承认。而且闹开了,家里会更乱,对她也没好处。
但她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得想个办法,让三婶不敢再动手。
天亮时,她有了主意。
早饭时,林春芽当着全家人的面说:“奶,那两只鸡,我可能养不好了。”
赵金花抬起头:“怎么了?”
“昨晚我又检查了一遍,母鸡的伤比我想的严重。”林春芽说,“而且我当记分员,每天早出晚归,没时间照顾。要不……这鸡交给三婶养吧?三婶养鸡有经验,肯定比我养得好。”
王红霞一愣,没想到林春芽会这么说。
“交给我?”她脱口而出。
“嗯。”林春芽点头,“三婶,你养鸡养得好,大家都知道。交给你,我放心。”
赵金花想了想:“行,红霞,那鸡就交给你了。”
王红霞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妈,我也忙……”
“再忙也能养两只鸡。”赵金花不容置疑,“就这么定了。”
王红霞张了张嘴,没敢再推。
林春芽心里冷笑。
鸡交给你养,要是再出事,责任就是你的了。看你还敢不敢下药。
吃完饭,林春芽去找队长。
“队长,我想看看去年的工分账本。”她说,“核对一下标准,确保今年记分准确。”
队长爽快答应:“行,账本在队部柜子里,钥匙在我这儿。你现在要看?”
“现在。”
队长带着她去队部,打开柜子,取出一摞账本。
“去年全年的都在这儿,你慢慢看。别弄丢了,也别弄脏了。”
“谢谢队长。”
林春芽抱着账本回到自己那间小办公室——队部旁边的一间小屋,以前放杂物,现在收拾出来给她用。
她翻开账本,一页一页仔细看。
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账目混乱,有些地方涂改过,有些地方字迹潦草看不清。工分核算也有问题,同样的活,不同的人记的工分不一样。
她拿出纸笔,开始整理。
一笔一笔核对,一条一条计算。
中午饭都没吃,一直算到下午上工时间。
算出来的结果,让她心惊。
去年一年,三队的工分总额,比实际劳动量多出了将近五百个工分。
五百个工分,相当于一个壮劳力两个多月的劳动。
这些多出来的工分,去哪了?
林春芽合上账本,心跳得厉害。
她好像发现了一个大秘密。
而这个秘密,可能成为她在这个家、这个队里,最重要的护身符。
窗外,阳光正好。
但林春芽知道,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正在涌动。
而她,已经摸到了水下的石头。
